@被爐貓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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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已表,夙愿未偿。

【In my heart 23:00】 全反射现象(下)【完结】

***

“我记得,当时帝光的那帮家伙,后来都陆陆续续知道了火神母亲的事。”黑子搁下筷子,这显然也是一个令他颇觉伤感的话题。火神缺席训练和当季比赛的原因不会隐瞒太久,赤司甚至还出手借助了家族关系,在火神父亲赶回日本前将他母亲转入了更好的肿瘤专科医院。那次昏厥后虽然最终转醒,但不久后由于视神经压迫,火神太太的视力开始迅速消退。

“他很累,非常疲惫,承受着常人难以预估的压力。他爸一时无法回国待太久——因为签证和工作各方面问题,巴拉巴拉。所以起先多时只有他一个人。”青峰有气无力地搅着碗里浑成一团的味噌汤。

那也是他第一次明确地面对命运的无能为力,而火神的脆弱面转瞬即逝。两人胡乱相拥入睡的第二天早上,青峰在陌生的沙发上醒来,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他先是嗅到些暖热的蛋白质烹熟的香味,才听见开放式厨房里传来瓷质器皿清脆的磕碰声,他迷迷蒙蒙起身,看到阳光从厨房前窗探照进来,将站在流理台前的高个男孩笼入其中,在他身周镀上一层无空隙的金属色光晕。

青峰呆看了半晌,才讷讷地喊他的名字,带着一丝不知从而来的敬意。

“噢,青峰你醒了。”火神转过身,面上干干净净没有泪痕,朝他露出微笑:“去洗漱吧?或者直接洗个澡,你昨天牙都没刷就睡了。水还热着。我试着做了点早饭,你出来就能吃。”

“火神——”他嘴边冒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会做饭?”

火神神色黯了黯,青峰立刻开始后悔了,他干巴巴地补救道:“不是,我没说——哎,我的意思是——”

“我不太会。但我给我妈打下手时候都见她做过,”火神面露窘色,他穿着一条女士围裙,胸口有个正在啃苹果的卡通熊:“我在你起来前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应该——应该可以入口。”

青峰紧紧盯着他,然后走上前。他比火神高出不多的一丁点儿,但这个时候足够让他将视线轻轻向下倾斜。

“火神。”他用上了前所未有的端正语气。那个成天心不在焉的青峰大辉和他面前的红发男孩比起来是何等滑稽不堪——他贪心于唾手可得的一切并将其视为天经地义,优渥的生活让他缺乏对不幸的想象和补偿。当火神大我早起花一个小时只为了做对一份最简单的玉子烧时,他内心的某一角柔软地崩溃了。

“我没事。青峰,我真的没事。”火神低声说,他避开他的视线侧过头,手指在围裙边缘来回揉搓:“你最好快一点,我一会还要去医院看我妈妈。”

如果青峰当时再成熟一点,或者更了解火神一点,他就不会放他离开,或许后面的故事就会是另外的样子——青峰大辉是个坚实可靠的男性,他完全没有吊儿郎当地对待他和他朋友的生活。他会合适、正确地处理所有人际关系。

然而没有可是。火神背过身去,就像痛苦和强壮同时将昨晚哭泣的十五岁男孩彻底掩埋在低温的冬夜里。

青峰至今都记得那盘不太成形的玉子烧的味道。未打散的蛋白部分包裹着盐颗粒,底部焦糊的苦涩,在火神安静而期待的注视中于味蕾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不久之后,医院便被加入了青峰的日程。起初火神还没有恢复训练,几乎一下课就不见踪影,青峰一度以为他会彻底放弃篮球和帝光校队,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对此的失望远没想象中那么强烈。他大概一周有三次会在社团活动后(如果他没翘掉的话),搭电车到江东区的医院去,等火神一起回家,有时两人会中途下车在一个老街球场打会儿球。

其实青峰并不能进住院部探视,因为他不是任何患者家属,所以他会坐在医院楼下的休息长凳上抱着篮球发呆,用手机打糖果粉碎传奇,或者跟由生活护士陪着散步的老头老太聊天。让他们猜年龄是他最爱的环节。

若是天气不错火神也会用轮椅推着妈妈到院子里来。彼时她已几乎看不见东西了,只有十分微弱的光感残留在视网膜上。而那头长长的、微卷的红发也在一期化疗后慢慢脱落殆尽,没过多久火神托桃井选了顶淡米色的软呢帽。

青峰就坐着看火神和他妈妈在阳光下慢慢地走。火神太太带着帽子和口罩,把脸大半都遮得严严实实。青峰既不吭声也不起来,直到火神靠近后跟他搭话。他知道他一早就发现他了。

他妈妈听到讲话就能立刻认出他的声音:“哎呀,又是青峰君吗?真不好意思,大我怎么老是麻烦你。”

火神非常愤怒地反驳:“妈,这人自己要过来,我说了好几次了,他压根就不听人话啊。”

青峰依旧摆着懒散的脸,却能捏出特别真诚的口吻:“阿姨,我怕他一个人回去迷路,你知道现在天黑得可早了。”

“青峰你——谁会迷路啊!”

“大我,别那么没礼貌。”

被迫道谢的火神怒瞪他时表情特别特别鲜活,那种他们不该在医院而是在球场上露出的神情,那种青峰刚刚耍赖赢了场一对一时露出的神情,那种火神还无需去学会怎么快速单手打鸡蛋的神情,那种一切还不曾如此赤裸且过早地摆上台面时的神情。

是他所最熟悉怀念的、不懂得如何像一个成年人一样讨要面具的火神大我的神情。

此刻,青峰愣愣地回想起一个或多个午后或傍晚,他和火神一起并肩在月台上等回程的电车。他们站得很近,一同吸进冰冷的空气从肺中呼出白雾,高高杵在人群中像两座浮于海面上的孤岛,他们别无所求,只能够聆听到彼此的声音和沉默,共享偶然触碰擦起的短暂温度。

十五岁的少年是如此地贫瘠生涩又一无所有——除了等待和陪伴,青峰大辉不知道自己还能从身体里掏出什么来赠与抚慰他的挚友。

若是能再聪明点就好了,若是能再狡猾点就好了,若是能再——

 

“青峰君。”黑子哲也正在喊他。

温和却清晰的声线成为一条绳索,阻止青峰继续陷入回忆的泥沼中。他的短短的指甲边缘在黑色漆筷上呈出一圈白色。他宛如面临一个审判一样等待接下来的话。但黑子只是那种聊聊天的口气,说:“你还记得中学二年级东京区域第三轮选拔赛吗,对阵海城的那场。”

青峰几乎立刻就想起来了。火神在赛前扭伤了左脚却没告诉任何人,他们直到第二节开始四分钟后才发现问题,白金教练罕见地发了火,并将他禁赛到伤愈为止,以至他最终错过决赛。不知怎的,青峰当时只顾着嘲弄火神,顺便在桃井无暇顾及的当口盯着他阻止他乱跑。

黑子似乎完全明白他在想什么,摇摇头道:“其实,大家对火神君的看法似乎都有些误解。就算是和他一起长大的青峰君也是一样呢。”他小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了吧。”

“什么意思?”青峰开始清理大脑里的杂音,他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的时刻上。

“就算是火神君也不会不明白其中简单的逻辑关系——隐瞒脚伤上场百害而无一利。不仅他自己会受到二次伤害,后续比赛也会遭到影响。这一切所付出的代价远比找个二军的候补队员代替他而大得多。”

青峰不得不承认黑子是对的。但他当初从未细思太多,理所当然认为这就是那蠢蛋会干的事。

——总在为他人、因他人而默默承受苦难。

“我从不否认火神君性格里利他的一面,这一点让他显得尤其难得。可同时他并没有我们所以为的——或者他所展现的那么坦诚。尤其是面对他自己的不幸或痛苦,暴露它们并寻求帮助从来不是他的第一选择——他对自身遭遇有种下意识的漠视和忍耐,对他人则饱含宽容的谅解。若非为了母亲,他当初可能甚至不会接受赤司君的援手。”黑子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认为,这和火神君从小孤独的家庭环境有关,这个家庭缺乏真正的主心骨,他必须学会自己消化大部分的麻烦而非给母亲增加压力。”

青峰再一次想起火神的母亲,消瘦地坐在轮椅上,阳光也无法令她温暖起来。但这种画面里火神多时都和他在一起,他就在他身边,一起目睹一场不可阻止的消亡。

“可是我——”他张了张嘴,模模糊糊地抓住了什么,却最终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我猜你也意识到了,你是火神君唯一的异数。”黑子说:“所以,不要对此感到愧疚或恐惧,青峰君,哪怕十年之后也无需那么认为。在当时你几乎是他仅存的可以真正依赖的人。”他停顿了下,将面前的寿司推到青峰那侧:“即使……你们的关系不可控地走向另一种更亲密也更罕见的形式。”

“不是那样的。”青峰蠕动着嘴唇:“如果他有更多的选择——”

“这不是你的……或火神君的错。”黑子最后说。

 

***

所以那一步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青峰迷蒙地想——不只是现在,在这整整十年里,他在无数个片段式的空隙里,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当他身处人群的时候,当他由衷喜悦的时候,当他难免痛苦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肩膀上失温的寒意。进而回想起某一晚破碎的火焰穿过指间,仅间或一瞥,便足以将他的灵魂再次焚烧殆尽。

父亲回到东京后,火神便恢复了社团活动。起初他提出申请退出一军,理由是他的缺席影响了球队的原本训练计划和比赛安排。白金教练驳回了他的申请,所以他又回到了主体育馆。

当火神大我被老队员们和经理组围住接受一个被教练们默认的小小欢迎会时,青峰正百无聊赖地独自站在三分线往球框里砸球,在人影交错的缝隙里瞥着红发少年嘴角刺目的笑容。他今天午休、昨天、前天、前前天才刚刚见过火神,他不会要他笑得好像这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都是上天的恩赐,也不会要他笑得仿佛所有苦难都不曾降临。

“你为什么看上去不太开心?”火神弯腰捡起从被青峰砸歪而从篮板上弹开的球,几乎看都没看便随手扔进收纳筐。出于一些原因,他的手感并没太生疏。

青峰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他撩起衣服下摆擦汗,一边往更衣室走。随着社团活动结束,场上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火神则留到了最后——他通常都会留到最后,无论是为了额外练习还是帮忙打扫,即使他不是当值的那个。而青峰的出没则全看他的心情和桃井的唠叨。他能感到火神的视线就扎在自己的脊背上,穿过皮肤、肌肉、血管和筋骨。

他在热水下站了很久,可烦躁依然如附骨之疽,随着偏高的水温透过运动后被迫张开的毛孔钻入体内。青峰想到蛇信子,色泽通红地警惕地探查,和那双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出来的时候看到火神竟比他还快些,正半裸着弯腰从运动包里翻干净衣服。他们——他和火神在今年暑假之后才进入高中,可超规格的遗传基因令两人早早拥有了远超成年人的身高,然而真正意义上支撑身躯的骨骼和肌肉群尚未成形——足以令人畏惧的体格和毫不饱满的青涩幼嫩在他们的皮肤表层无限衍伸,形成怪异的视觉落差。一种朦胧的情绪在青峰心里水雾一样散开——他面前的火神大我是时下限定的火神大我,他们在此刻此地是连温度和呼吸和血流都相似的怪物,再往前推,再往后看,都不会有了。

“你过会还要去医院吗?”火神套上T恤转过身,青峰的视线在他的腰侧随着动作绕到身前,看未擦干的水滴下落的样子。他想起桃太郎的故事——他和火神是一座岛上的青鬼和赤鬼,等着一个传说中的英雄带着一堆家畜来终结他们漫长的孤独和困苦。

“嗯?今天不去了。”火神愣了愣,然后说:“我妈妈——她说让我去做我自己的事,不要被她总是绑在医院里。她觉得很内疚。”他嘴角耷下来:“可是不是这样的。”

青峰嗯了声慢慢地擦拭身体。火神母亲的头部肿瘤在化疗周期后有所缩小,但由于生长位置不佳,医生目前还未将手术提上方案。前几日丈夫落地东京后她还出院了一阵子,一家三口难得开车出游了一趟。那天早上青峰路过他家时看到一辆崭新的黑色帕杰罗停在车道上,后备箱开敞着,里头装着几瓶医用氧气罐。

“如果我去医院,你打算陪我一起去吗?”

青峰心不在焉地应道:“当然。为什么不?”

“青峰,”火神在身后突然说:“我妈下周要开颅了。”

青峰吓了一跳,他捏着毛巾转过身来,滑稽地张着嘴:“啊?”

“我妈吗想试一试,”火神就站在他一臂之遥,面目和眼神模糊,声音却在空荡荡的浴室里回转着,四面八方向他荡来,触到他皮肤上时只余一阵浅浅的麻痒:“虽然没有完全符合手术指征,但……但她就指望这个了。”

青峰知道他没说完的半句。

她太年轻,不到四十岁,还有个没成年的儿子,没道理就这么放弃。

“火神——”一时间青峰淤积的琐碎情绪全消散了,他磕磕巴巴地张嘴,心里全是对自己任性的懊悔。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闹脾气。你怎么不告诉我?

然后他没能开口,火神朝他跨了一步,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青峰一瞬间便炸了,他扔下毛巾朝红发男孩贴去,凑近才看到水雾缭绕里火神的颊上全是泪痕——自从那个冬夜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青峰握住他的脖子,手指轻轻来回捏动,既像接纳又像阻止,而火神的皮肤就像火一样滚烫,和初见那天别无二致。“青峰。”他感到有气息凑近过来,青峰绝望的闭上眼,紧接着唇角被引燃了,他痛得想大叫,但又忍不住挨过去,和蛾子一样投身到那团火光中去。

最后落地时却是出乎意料得柔软——火神的嘴唇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温柔,不带任何龟裂的、尖锐的边缘。这个仅是触碰的吻只持续了短短片刻,青峰却觉得自己的肺部一下子全被抽干了。

“对不起。”火神退开了一点说。

“别他妈和我道歉。”青峰怒气冲冲地说,他还裸着,还搂着火神。

“我、我以为你会推开我——”火神从耳廓红到了颈后:“我知道我很不对劲。”

青峰没有反驳他,只是喃喃地说:“任何时候,火神,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推开你。”

——除非你成为那个主动离开的人。

 

“我们那时算是完完全全地一无所知吧。至少我是这样,在火神之前我从没想过我可以和……一个男性,做这些事。”青峰抬眼看了看黑子,又盯回面前的木碟,上面的寿司几乎没怎么动过:“其实问题不在这里。对我来说似乎只要是他,一切都变得更容易接受。他人看法也好,世俗准则也好,长远打算也好,都不在考虑之中。”他又自嘲地笑了声:“说到底,谁能指望两个荷尔蒙上头的小屁孩具有理智和判断力?”

“你们的情况很复杂。”黑子还是那么说:“你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都无关对错。”

青峰狐疑地瞪他:“你真的是个心理医生吗?你太不专业了吧。”

黑子毫不所动:“青峰君也不是我的病患,你超过年纪了。”他又温和地说:“何况,在青春期探索和认知性向是非常正常的。”

“我不是——”青峰立刻开口反驳。但老友平静的目光将他剩下的话全都压回胃里,他想起新年参拜撞钟后,一旁的母亲失落又困惑地问他:“大辉,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有时候实在不了解你。”

“我真不是。”他烦躁地补了一句:“火神就只是火神而已。”

但他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当年的青峰大辉没有停下来——当他在更衣室浴室里模糊地意识到他和火神之间有另一种相伴的方式。他们不是朋友,但更甚于朋友,将他从汲汲人群中区分开来,让他可以同他离得很近……更近,直到火神对他坦诚所有快乐和痛苦。他们的探求之路很慢——环境、生活、双方的家人和共同的朋友,以及随之萌生的异类感和负罪感都是阻碍。但他们终究谁没有停下。

火神母亲的第一次手术很成功。她从ICU转入普通病房那天,火神从医院直接去了青峰家疯狂地敲门。青峰冷静地将他带进自己房间,关上门火神第一句话便是:“我妈妈能看见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他一把拉过火神吻住打断他的话,红发少年惊讶地睁大双眼,之后就任由他将他拖进漫漫潮水中。

他们尝试过很多地方,火神家是最多的,主要在他家人不在的时候。青峰房间也有,自从有回险些被他母亲发现后便不再是最佳选择。但那里对青峰而言始终意味不同——就像他所开辟的特殊领域,一座军港,在这里他掌控一些的主动权和所有权,能架起最坚实的防线隔绝现实的入侵。

我们可以不用思考,仅仅身为孤岛上的两只鬼怪——桃太郎和随从还在海上,暴风雨尚未停歇。

 

“我回去了。”青峰将筷子架在瓷质筷架上,发出清脆细小的碰撞声。他面前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过。

黑子眨了眨眼睛:“今天是我请客,你确定不再吃一点吗?”

“下次再补给我好了。”青峰拿过一边放置西服的衣袋,厚颜无耻地说:“反正你想听的你也听到了,就这样吧,我还要回去遛狗喂食。”

黑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想好见到火神君的时候说些什么了吗?”

青峰皱眉反问:“我就一定得和他说话吗?”

 

***

养狗有养狗的好处,至少对于青峰来说,这绝对是个逃脱下班后的无限居酒屋聚会应酬的万能借口,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会用来打发黑子。他总觉得再待下去对方还会再蹦出点语出惊人的话,或者,他会发觉自己竭尽全力试图遗忘或者掩藏的东西。

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青峰一家搬离了他从小居住的那条街。整理房间时候他从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把拴着一颗篮球挂件的银色双排钥匙——是火神家的备用钥匙,在他们的关系变得隐秘而亲密后,火神不再让他经常跑医院,而是把钥匙给他让他先在家等。而火神父亲通常会回来更晚,所以他需要到家先做好饭,还有一些别的家务和作业要应付,青峰则必定在那个严肃的男人到家之前离开,由此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几个月过去,火神的厨艺突飞猛进,到最后他似乎也对此感兴趣起来,开始尝试各类不同的菜品或甜点。而青峰作为头号试吃员完整地见证了这个过程并且不得不认可他在料理方面的天赋。

所以通常是这样的。他坐在客厅里开着电视写作业,火神拎着菜进门发现会吼他,然后青峰把电视关掉,隔一会再开起来把音量调到最小,三心二意地看火神在开放式厨房忙忙碌碌。这时候他会特别想亲他低头切菜时后颈露出的那一小片皮肤,带着一丝汗水的咸味,还有衣领上柔顺剂的橙花香。

他和火神吵了那一架之后,青峰将钥匙扔进了最底层抽屉。再后来,火神离开了,那把钥匙被遗忘了。

他本想扔了完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火神家的屋子始终既没有人租住也没有被售出,多年来就这么空着。在他和他父亲去美国的前几个月,青峰路过那栋和自家外观同样的白砖建筑,都会下意识停下来越过外围墙往里头看,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许是等一个红发少年拉开窗帘做手势让他等他一会儿,他们可以一起去学校。意识到这点后,青峰上学便绕路不再走那个方向。

只是那把钥匙至今还挂在他最常用的那串钥匙链上,随他搬家、考学、毕业、就职,在东奔西跑中被磨得刮痕累累又锃光瓦亮。篮球挂件在有一回坐地铁时被挤掉了,青峰在网上又找了个一模一样的挂上——至少他自认为一模一样。

他再也没回过他出生成长的那条街。

 

从寿司店回家,他停了车走到公寓门口就能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奥拉朱旺在急切地扒门。青峰把手伸进包里,指尖一捞就能摸到底层那个熟悉的小小球体,在他取出钥匙的那刻手机响了。是之前介绍见面的女性发来的讯息,相当得体温柔的问候,询问他近期工作和身体状况。青峰不清楚母亲是否又夹在其中推波助澜,但他知道即使是她也是有极限的——他多年来一直以一种被宠坏的独子形象存在,他面上万事顺风顺水,无需操心,总在向这个世界不停索取,而到了这个年纪,所有人都告诉他是时候回报点什么了。

青峰脑海中出现黑子哲也的脸,平静地、怜悯地、通晓一切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什么,青峰君。”

不,你他妈的不知道,阿哲。从来就没人知道。

青峰一边开门一边熟练地用脚踝抵住奥拉朱旺,阻止它冲出门或者试图扑到他身上(虽然它从未成功做到过),单手滑动手机屏幕翻动和黑子的line聊天记录,直到找到他想要的。他切回短讯界面开始打字。“不知喜多川小姐是否喜欢烧烤?如果你本周末有休假安排,我知道御徒町有一家不错的烧鸟店。”然后在末尾附上刚刚复制下来的地址。

对方很快回复,手机提示因宛如法槌落下的清脆鸣响,一个一切尘埃落定的判决被告知于世。

——青峰大辉,被宣判有罪。

他仅仅打开了玄关的灯,没有换鞋,蹲下身抚摸矮脚犬柔软的双耳和圆圆的后脑,奥拉朱旺用舌头舔他的手指,发出哧呼哧呼的欢快咕噜声。

“蠢狗。”青峰骂道。

奥拉朱旺兴高采烈地吠了一声。

“简直和火神一样地蠢。”他轻声嘟囔。

奥拉朱旺扭动着毛茸茸的屁股。

青峰拍拍它的脑袋直起身,将随身物品和西服衣袋扔在鞋柜上方,从柜子里取出遛狗绳固定住,想了想又掏了包烟塞进裤兜才再次开门离开。他牵着狗走到楼底时line又响了,还是黑子,询问他是否安全到家。

“我今天没有喝酒。你点的单,你知道。”

“我只是想确认你的状况。”

“我还活着,对你来说是个不幸的消息?”

黑子不会理会他毁灭性的幽默感,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怂恿他而什么时候绝不要那么做。他只是说:“还请青峰君记得下周婚礼上的致辞稿。并非我多么急迫地要提醒你,如果你需要我来提供的话,为了以防万一,可以现在就告诉我。”

“我会写的。”

“我对此十分感激。”黑子回复到。意识到自己甚至无法看到对方的脸,青峰更加难以揣测黑子哲也在思考什么,终结对话似乎成了最佳选择,但黑子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我能保证今天的谈话不会有第三方知晓。但是青峰君,你并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错过那么多。看看你的周围,再仔细一点,用心一点。”

青峰面无表情地退出聊天界面。

 

周末的约会是灾难性的,几乎——如果要他说的话,唯一令他稍觉有趣的地方是那个对他抱有莫名敌意的店主大叔。几乎每次看向吧台区他都能发觉自己正被瞪着,青峰猜测大约是上次和黑子一起来时他糟糕的酒品给对方留下了不快的印象——毕竟青峰大辉从来不是一个容易被遗忘的人。最终他遥遥向店主举杯以示歉意,表达了单方面终结嫌隙的意愿。

而约会本身则全然无法用一杯啤酒来解决,青峰决定,这完全值得十杯或者更多。他和喜多川女士没有共同兴趣,工作性质也全然不同,制造话题似乎成了所有消耗尴尬和内发痛苦的来源。如果桃井在这里,一定又会对他的懈怠无知破口大骂——青峰大辉这辈子都没能学会如何去真正了解和沟通某一位特定的女性并赢得对方的好感。如果有人问起他的理想型,他通常大脑里的模板是初高中时期迷恋过的写真偶像堀北麻衣——黑色短发,清纯可人,肤白巨乳。再更具体呢?不知道了。性格?温柔吧?不,不太温柔似乎也可以。其他呢?笑起来很爽朗?唉?笑起来爽朗的女孩子?不行吗。也不是不行,还有吗?会做饭,对,做饭一定要好吃,因为我不会。然后喜欢动物的也不错——

“……峰,青峰君?”

“什么?”

“没事吧?我看到你好像有些走神。”喜多川小姐关切地望他。

“我没事。”青峰面前的烤串已经冷了一半,油脂滴落在浅陶盘上慢慢凝结。他稍稍上移视线,直到面前的女性被纳入视角。他的生理本能立刻开始高歌对方外表的美丽,而这股冲动在突破视网膜的前一刻化作一片模糊的漩涡,而青峰早在十年前就意识到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落进去,只是他现在仍挣扎在其边缘摇摇欲坠。

此刻他似乎更容易被他面对的那扇拉门旁的小隔窗所吸引。这里是御徒町附近最热闹的步行地段之一,哪怕仅是一隅,也足以包罗下无数形形色色的行人。几乎每一个从窗外路过的拥有红发的人都能如绞绳般迅速绷紧他的注意力——他间隔地神经性紧张,即使并不愿承认这点——即使青峰很清楚即使同在东京,两个人随机相遇的概率也不足百分之零点零一。可好像火神大我依然随时会作为他全部决意的破坏者忽然从天而降,带着某种近乎戏谑的怜悯和惊讶。

“啊,来看看是谁还陷在十年前的愚蠢青春期冲动里出不来?抱歉,我真没想到你会是那么怀旧的类型。我在美国过得很好,我已经订婚了,对方是个在硅谷拿高薪的公司主管,每天都去健身房,周末定期冲浪和打高尔夫,我们拥有一栋别墅和一个泳池,养了三只猫和成群的兔子。顺便,想来参加我们的教堂婚礼吗?”

去他妈的。

 

***

“我能出去抽一根吗?”青峰有气无力地挪到礼厅门口,磨磨蹭蹭地开口。

“阿大!?你搞什么!”桃井在面带微笑地接过来宾礼金封包并熟练记录金额的空隙中侧头低骂道:“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你要跑哪儿去?”

青峰说:“我马上就回来。妈的,五月我不会毁了阿哲的婚礼的,我还没混蛋到这个地步。”

桃井给了他一个担忧的白眼:“我会打电话给你,不许关机。”

青峰含糊应了,站在转角处等了片刻,直到瞥见一个红发男人左顾右盼地出现在视觉边缘,才快步从另一个方向绕去吸烟区,走远时听到身后隐隐传来桃井惊喜的招呼声。他松了口气,紧捏着掌心里被汗渍擦湿的打火机。

青峰是在大学膝盖受伤后开始抽烟的。当他坐在病床上,左腿绑得麻薯一样被牢牢固定在牵引架上,他的母亲则在他身后低啜。负责他床位的医生是个面孔严肃的中年男人,对方以一种沉痛而遗憾口吻告知他在术后至少需要半年时间来训练康复,即使恢复正常活动水准也将不再能承受职业篮球的激烈强度,除非他想让韧带再次断裂。

青峰感觉自己的大脑漂浮在空中无法着陆,只有母亲的哭泣声仿佛细线将他的意志勉强固定在现实中。他盯着医生开合的嘴唇,干裂的,枯死的,没有生气的,机器人般地运作。

而他只是……困惑,相当困惑。他没干过真正伤天害理的错事,也从没对命运狂热祈求过什么。当顺风顺水时他因为自己本就拥有的东西饱受争议,直到某日失去的空洞开始造访——那原本只是个小小的塌陷,却再也没有能够被弥补,于是更多的压力开始积蓄。过早被天赋蚕食的身体,无视年龄增长的体重肌肉,快速发育中的遗留蜂窝,内心不可示人的啃食残垣。

最后一切彻底崩溃。

他对医生说:“我知道了。”仅此而已。他又对母亲说:“我没事,你回去吧。”

几天后大学篮球队的一个学长来看他。他们打同一个位置,在青峰加入之前他一直都是球队的首发大前锋。

“你知道你从来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后辈,青峰。臭屁,自我的混蛋。”学长说:“又太过于目中无人了。”

“恭喜你。”青峰干巴巴地说:“你能如愿以偿了,前辈。”

“我一直都渴望看到你在我面前败落,心服口服地认输的那天,我想证明夸张的才能只是让人在时间上占优而非决定最终的成就高度。”

青峰无所谓地撇了撇嘴,他人的敌意对他而言从来不是新闻——而他也从未停止过练习而仅靠消磨天分来获得认可。但他太累了,被掩盖太久,不屑于解释。

“但是别误会了,青峰。我从没想过你会以这种方式退场。我明白——我明白那种感觉,当你的意念和意愿无法打破现实的物理约束,改变既成事实。”当学长停顿的时候,青峰惊讶地意识到对方流露出的痛苦是真实的——或许是这些天来看望他的人中,有幸或不幸离他最近的一个。“史上最糟糕的逃跑方式,青峰大辉。”

青峰平静地说:“你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奇迹吗?前辈?”

学长说:“我要是相信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青峰说:“巧了。”他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腿:“我也不信。”他忽然模糊地想起某一天的某一刻,他前方不远处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红发少年,穿着合身又不合身的黑色西服,肩膀处的缝线绷得快要断裂了。再往前些是一个正在念经的和尚,悠悠的木鱼声波纹似地散开,散开,散开。

“你来看望病人什么都不带,你好意思吗?”他对学长说。

“别以为你刚做完手术我就揍不了你。”

“你还在抽烟吧?我知道的,我见过你偷偷在更衣室抽烟好几次了。”他说:“给我一包呗。”

“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青峰大辉?”

 

青峰熟练地把火机凑到烟头,一边点烟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尾端的火星倏地亮起,又在吐烟时黯淡下去。他没有坐到一边的休息沙发上,而是站在墙角和垃圾桶之间。吸烟室除了他还有一个正在笔记本前工作的外国男人,对方敲打键盘的轻微咔哒声成为这里唯一的声源。青峰在这规律的敲击声中闭上眼睛,感受着焦油和尼古丁以最劣等、最痛快和最熟悉的方式穿过他的气管进入肺部——人生中第一次接受这种自杀式洗礼时,他在医院的吸烟区掏出病号服裤兜那包藏了近半个月的皱巴巴的绿壳喜力。他像一个在沙漠里徒步的旅人看到水源般猛吸了第一口,下一秒便毫不意外地疯狂咳嗽起来,他咳得太厉害了,甚至一时无法停止,在路人的侧目中呛得泪流满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对当时的哪一种感觉更上瘾。

是剐蹭神经的刺激性烟味,还是他尚未彻底坏死的泪腺的苏醒。

“嘿,先生,先生。”青峰迟钝地隔了片刻才意识到有人正在用口音怪异的日语招呼他。他睁开眼侧头望向那个外国男人,他朝他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吸烟室门外:“好像,你的朋友正在找你。”

他夹着烟转身,透明的玻璃门外站着一个和他身高相仿的红发青年,穿着一身水灰色的休闲西服,正在朝里头挥手。

一截烟灰无声地从烟头掉落下来,碎裂在地面上。

 

“嗨。”火神大我说:“不好意思,我不太能闻烟味,所以没有进来,我以为你——”他挥了挥小臂,声音放低:“嗯,能发现我。”他甚至和屋里头的老外用口型道了个谢。

青峰还在想着那根才抽了小半截就被迫掐灭的烟,但他的双眼盯着面前的人,他甚至无需用大脑去认知他——除了他的大脑他的理智其他什么都行,他的视觉嗅觉听觉触觉,他的潜意识他的本能他的记忆。火神看上去不一样了,他离开的时候还那么小,还是个男孩,连颊肉还不曾完全褪去,声线都尚未粗壮,即使包裹着悲伤的外壳,他依旧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那种仿佛青峰在这一瞬间就是他所拥有的全部的眼神。直到此时青峰才明白过来,他自己花了整整半生都在怀念这个。

而此刻站在他跟前的青年面孔朗如晴日,肩膀又直又宽,那头红发比电视上展现的更加耀眼火热——他把它留长了,眼下刘海被发蜡打了上去露出额头,深色的发尾被扎在脑后。他在笑,是那种程式化的、客套的、试探的笑容。眼角有皱起的细纹,提示他已经不再是个少年。青峰忍不住盯着看,看他从鬓角到颧骨的弧线,看他耳廓上的小黑痣,试图从中找出一星半点他所熟悉的东西。

——现在那个答案穿过十年时间来到他面前,他却发现谜面变了,他甚至无法冒着风险去猜测谜底。

青峰清清嗓子,这几年尼古丁把他的声音磨得不轻,又将心脏用力塞进胃里:“火神。”他慢吞吞地说:“好久不见。”

红发男人奇特的眉毛扬了扬:“确实……是很长时间了。”他不确定地问道:“有快十年了吧?对吧?”他友好地把右手伸向青峰:“你好,好久不见。”

有快十年?青峰不置可否地哼了声,他的指尖在裤兜里攥紧了,摸到了钥匙串挂扣,一个表面有些粗糙的小小球体。他想起那天自己在地铁站花两小时找一个挂件,身边的人流来来回回行色匆匆,只有他呆在原地指望着绝望,像个不合时宜的傻瓜。

够了,真是他妈的够了。

“是五月喊你来找我的?”青峰没理会火神举在半空的手,迈开步子把对方扔在身后。他听到脚步声紧跟上来也没再回头:“多管闲事的女人。”

“是,她说我能在这儿找到你,而马上仪式要开始了,黑子已经在等。”火神听上去有些困惑,“青峰,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哈?做什么?”

“就是,这个。”他硬邦邦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青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火神在指什么,顿时一股烦躁涨潮似地翻涌而上:“你他妈说啥?”他停下来愤怒地扭头,匪夷所思地瞪着身后的男人。

火神在堪堪撞到他之前猛地止步,一双赭色的瞳孔直直煨烫着他,离得如此之近,青峰印象中已经许久没人能够这么近距离地同他交流了。“这对身体不好。”火神还在说话。

青峰往后一步拉开距离冷笑道:“我抽我的烟,折我的寿,跟你有啥关系?”

就算迟钝如火神也嗅出了他的火药味,有什么情绪在他面上飞速一闪而过。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你的家人和朋友都会伤心。不要说这种话,青峰。”

这一瞬间,他看上去似乎是认真的,非常认真,掏心掏肺的那种。只是他的日语在一段时间的使用后不再磕绊生疏,大有能随时和他开吵的架势。

青峰的火气却莫名熄了大半,他一字一句地说:“火神大我,如果你觉得在十年杳无音信后还能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你他妈就是大错特错。听明白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可悲透了,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因为一些过往创伤顾及着某人的感受。他真是个该死的倒霉圣人。

“我明白了。”火神点点头。

“很好,”青峰转过身:“离我远点,要帮忙的话找五月去,我他妈还有篇稿子要背。”

 

***

整场婚礼举办得相当顺利,简单低调却温馨精致,总之可喜可贺。一贯神情疏淡的黑子从始至终嘴角都挂着浅浅的笑容。新娘很美丽,妆化得不浓,看得出长了年纪,穿着高跟鞋甚至比自己的新任丈夫更高些许,而她和前夫的儿子,甚太,那个有自闭症的男孩,据青峰所知“相当地不受控”,在送戒指时奇迹般地没有搞出任何意外。感谢他出众的视力,青峰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女方抬起白纱手套用指尖偷偷抹去眼角泪水。

至于他自己,起初青峰对于黑子将如此重要的致辞环节交给他表达了困惑和抗拒——工作数年之后额外的社交活动依旧令他敬谢不敏。但显然,他这辈子从未成功拒绝过黑子哲也所坚持的任何事,此人的顽固程度实属他生平仅见。他花了三周里的两个周末和一个周一夜晚来写致辞,改了四版,并坚决否决了桃井试图过目的要求,到头来火神大我的出现则彻底毁掉了他最后临时抱佛脚的机会。

直到面对所有宾客的前一秒,青峰都悲观而坚定的认为自己会彻底搞砸。

他走上台全程盯着皮鞋鞋尖,抬头入目的先是黑子,他微微侧向他,面上没有面具,只有不太明显的神色震动,期待地、宽容地凝望着,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他不明白黑子哲也为何会如此毫无犹疑地将一部分交付给他。礼堂里很安静,时间仿佛粘稠起来,青峰转身从口袋里挖出致辞稿时几乎能感觉到手背上的汗毛刮过面料,他听到呼吸包裹着心跳在耳边反反复复地回荡,他转过身面朝一片模糊的世界,第一眼看到桃井,他漂亮的青梅竹马身着一袭绛色的及膝小礼服裙,在平凡的众人中显得何其挑眼。她正紧紧抓着身侧未婚夫的手臂,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紧张。青峰忽然想笑,因为她在相识二十年后都没有放弃为他操心,竟在她曾经爱过的男孩的婚礼上无暇他顾。

然后他飘动的视线固定下来,落在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上。

目光相触的那一瞬,火神大我的身躯轻轻震动,紧接着不确定地看了看左右的宾客,直到意识到青峰确确实实在看着自己,那双色泽残酷的瞳孔涌出他无法解读的奔流,像是火焰沿着油层遍布的水面波荡,在空气上方烘烤成扭曲的成像。

青峰在被那片大火引燃前一刻擦肩逃离,他叹了口气把稿子塞回口袋,伸手握住司仪递来的话筒。

“其实我也没想通今天我怎么会站在这里,”青峰口吻轻松地说:“毕竟今天的新郎是最了解我国语成绩的人之一,毕竟他在国中时期帮我补过不止一次课。”他朝黑子挥了挥手:“各种意义上都谢了,阿哲。”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青峰淡淡弯起嘴角:“总之,首先祝你新婚快乐。”

 

青峰在去停车场中途接到黑子的电话。

“你走了吗?”

“还没,一会就到车上,”青峰随口问:“怎么?还有什么要帮忙?”

“我想向你表示感谢,今天的致辞我和雅子都很喜欢,”黑子说:“我没想到你全背下来了。”

青峰想起那张忘在裤兜的纸,没有多言,漫不经心地嘟哝道:“哈,就算是你过去给我抄作业的回报了。”

“青峰君,”另一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犹豫:“你方便的话,能顺路带个人回去吗?”

青峰离开婚礼现场已算是相当晚,他和桃井留下来直到黑子夫妇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他在宴会结束后就没再看到火神——他以为他早就走了,毕竟他没有任何理由在这里继续逗留。

“火神君一直在帮我们照看甚太——”

“阿哲,”当然了,猜猜谁心地善良最受动物和孩子们的欢迎,青峰相当愤怒地说:“所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火神君是我们的朋友,无论他是不是离开了十年。”黑子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他所熟悉的生物,一个冷静的蚕食者和一个刻薄的旁观者。青峰想问你他妈是认真的吗?但是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到火神一路小跑着往停车场奔来。

“拜托你了。”黑子挂电话前火神刚巧停在他跟前,小喘着气对他说:“不好意思,青峰,我错过电车了。”就好像他不过刚刚从帝光迎着夕阳离开,喊着让他放慢脚步。他们会去医院或者超市,他会站在那里等火神抢半价鸡蛋,然后在超市门口朝他挥手。

他们的未来很漫长——至少青峰是那么想的。他们有晚餐的汉堡肉和蛋包饭,有下周的小考和友谊赛,有八月的烟火大会和双方的生日,有秘密和篮球,有伤痛和愈合,有凝望和触碰。

然后某天凌晨两点青峰被熟悉的专属手机铃声吵醒,回拨过去无人接听,十二分钟后他站在玄关穿鞋,屏幕上跳出一条短讯。

——我妈妈刚刚被医生宣告死亡了。

当时青峰并未意识到某种终结已经随着这条简短而悲伤的讣告一同来临——那些他所固有的所珍惜的所习惯的所期待所投入的,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所能贡献和交付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重击中化为齑粉。

“上车。”青峰漠然地指了指自己的老款汉兰达,他太高太大,在日本对车的选择并不算多。火神乖乖地上前拉开了驾驶侧的门,愣了愣才合上车门绕到另一头。

青峰系安全带时听到他在一边解释:“我老是忘记日本是右舵车。”

青峰嗯了一声,火神居然还在说话:“我也想过要重新买辆车,但感觉现在还是有点危险。”

青峰打转向灯,火神依然在喋喋不休:“我觉得日本车真的好小,我是不是该问问你的推荐?”

青峰终于忍无可忍,冲着前车狂按喇叭:“搞什么鬼?我怎么不记得你以前是那么多话的人?”

火神目视前方:“青峰,人是会变的。”

青峰说:“真新鲜,火神,真他妈新鲜。”

虽然一个二十六岁的火神大我的厚脸皮程度远远超出了青峰的预想,但不知是否出于对双方人生安全的考虑——显然青峰大辉不是一个心平气和的司机,火神在剩下的时间里没有再开口,甚至没有聊上半句黑子和他的婚礼。青峰在中途打开了车载广播,电台里在放一首他没听过的英文歌,他听到火神在轻轻地跟着哼唱。在等红灯间隙他允许自己不明显地侧头瞥上一眼,火神正望着窗外,他的右手搭在大腿上,手指随着节奏无意识地敲打。视线短暂地垂落,他似乎在霓灯一闪而过的光芒里看到那些指节上隐隐的疤痕。

青峰盯着前车灯,紧紧捏住方向盘直到关节泛白。

没有人主动说话,火神从一开始就未告诉青峰他要去往哪里。似乎此时此刻这辆该死的SUV把他带去无论何处他都不会发表任何异议。青峰愤怒地想象着他将车开到一个荒无人烟的郊外,或者一条直达海边的小径,当火神惊讶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会惊惶地问“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哪儿?”然后青峰会平静地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但这里没有别人,没有生死,没有世界,只有我们,是两个笨蛋鬼怪的孤岛。

他还会说:“我想这么做很久很久了,就像你一直以来对我做的那样。”

 

***

青峰把车停在他曾经无比熟悉的那条路的路边。他甚至能从这个位置看到自己过去住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看上去外墙曾被重新粉刷过。他没关心过老家被卖给了谁,父亲隐约提过当年的买家是个牙医,现在保不准又被易手了。

“你还在等什么?等我给你开门吗?这儿不能久停。”青峰皱眉,火神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座上。

“你要进来坐坐吗?”他问。

“搞什么——”青峰震惊地说:“你认真的?”

“嗯,我现在暂时没车,车库空着。”

青峰想反驳他这算什么狗屁理由?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你真的打算买车?”

火神松了安全带转向他:“或许有这个打算,青峰,你能跟我聊聊吗?”他口吻和表情都很真挚——开什么玩笑,这可是火神大我,从青峰认识他起就同虚伪和谎言决然无关——至少在那一天之前是这样的。青峰由衷希望自己别再次被他耍得如此狼狈,但他的心脏似乎不那么认为。

“你最好有点什么来招待我。”他说,假装没看到红发男人眼里倏然亮起的小小火苗。那可太痛了。青峰想,如果一不小心被点着的话。

事实证明他就从来没懂得过吸取教训。门和锁还是多年前的原装,只是火神家里空荡到令他沉默的地步——他就该清楚当初他和他父亲搬离日本时是走得何等决绝彻底。除了一些不便搬运的大件家具外他们本就什么都没打算留下,连日常电器都几乎处理掉了。还不如说青峰对于他们把这座房子本身留着这件事感到不解。

此刻整个客厅里只留着一座褪了色的旧沙发——青峰曾在上面度过相当数量的饭前消遣时光(以及一些别的什么),只是他用来装模作样写作业的茶几和对面墙上本该悬挂着的电视都不见了。那片墙面和周围相比明显浅了一层,留下一块四四方方的空白。靠墙角落里立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行李箱,比青峰在电视里看到的样子更陈旧些,把手上遗留着一些没撕干净的托运标签。半开放厨房的木餐桌旁是一张极不搭调的电脑椅,一台银灰色的轻薄形笔记本电脑合放在前方桌面上。

“抱歉,我知道可能有点不像话。”火神立在玄关杵在他身后喃喃:“我买了些新家具,只是它们还没到——”

青峰踢掉鞋子光脚踏上冰凉的地板——虽然还未真正入秋,但入夜后的气温到底是压下来了,可他不在乎,只是问道:“为什么?”

火神红色的眼睛欲言又止地上下飘了飘,大概想让青峰换上拖鞋,然而他可能还记得青峰在他家总是赤着脚走来走去。他说过一回两回三回无数回,对方从来不听。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买车?又为什么要买新家具?”青峰转过身来,他倚在一侧墙上,结实的身躯把火神的去路挡住。火神讶然地张了张口,又紧紧抿唇,有什么他试图宣之于口的东西被迫流于沉默。青峰哼了一声:“这里什么都没留下,你还不如去住酒店。”他摸了摸空无一物的玄关柜,指腹上没有残留任何灰尘。这正是火神的风格,即使在最糟乱的青春期,他的房间作为一个男孩的领地也干净整洁得令人匪夷。“又何必花那么大功夫去打扫。”

“不是这样的。”火神他擦着青峰的肩膀走进客厅脱下西服外套,陈旧的白色弧光映出坚硬扎实的脊背线条。从各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个标准成年男人的身型,高大、健壮、能承受来自命运的千钧之力。一个个头接近一米九零的男孩有多单薄?当年的青峰无法回答,而他看着此时此刻的火神大我,答案已呼之欲出。

“无论你信不信,这里对我而言留下了数不清的东西。”

“比如一些错误的和痛苦的回忆?急于摆脱的愚蠢荷尔蒙躁动?逼得你在这十年里坐立不安,以至于不得不横跨太平洋回头来看一眼?”

火神没再理会他的刻薄,径直走向厨房打开顶柜,隔着他伸出的手臂青峰瞥到到里面塞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当火神开始在炉子上烧水,青峰站了半刻,终究未直接离开,磨磨蹭蹭地走过去陷进唯一的那张旧沙发上。他只觉身下太过柔软,着力分散几乎无法支起脊椎,墙上的挂钟居然还在,在新电池的催动下重新开始刻板地走秒。咔嗒——咔嗒——咔嗒——和身下带着些许霉尘气的布料的包裹一样散漫上瘾又永无终结。

而这感觉几乎熟悉怀念得让他恐惧——他曾就是这样蹉跎过无数白日与夜晚的短暂间隙——在那个年月,似乎仅仅只有这段一晃而过的时光真正属于他和火神大我。

青峰靠上沙发背,用手臂遮挡住头顶笼下的光。

“喝吗?”一层更重的阴影覆盖上来,青峰恍惚间睁眼,火神端着两个装着深棕色液体的马克杯站在沙发后。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散开,旋转着慢慢沉落,青峰嘀咕着“什么美式习惯”顺手接过他递来的那杯,近距离曝在光线下,火神手指和手背上的伤痕愈发惹眼,在对方嘴唇触到杯沿之前他都带着一丝期待地盯着青发男人的一举一动。

青峰躲开视线浅浅抿了一口,愣住了。

这不是咖啡,是一杯甜得恰到好处的热可可,徐徐没过他的味蕾。

火神绽开一个笑容:“如何?”

青峰盯着瓷白的杯壁挂下来的可可:“马马虎虎。”他评价道。

虽然沙发侧旁还有很多空间,但火神还是选择从餐桌旁把电脑椅推来坐在对面。他自己端的那杯是咖啡,青峰知道。他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想到他和火神在仅有的一些共同点之外的截然不同。

“你从以前开始就吃不得一点苦,”火神轻声说:“不仅是甜品和饮料,连咖喱都要做甜口的,还有那种很腻的照烧酱——我以为——”他本该适时地在青峰怒瞪他之前闭上嘴,最后仍旧说完了:“我以为你会让自己活得更轻松和享乐。”

青峰警惕地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我确实有重新买车的打算,也想把这间房子重新填充起来。但这都取决于你,青峰。”火神说着让他难以理解的、简直玩笑一样的话,但他表情是认真的。火神大我天生缺乏必要的幽默感,确切说,他的性格太过于顽固耿直,以至于连一点点用话术来自我欺骗的空间都不曾留下。他只是毫不留恋地认准一个方向横冲直撞,即使总在命运的重击下头破血流。

火神不是那种戏谑这些事的混球,没人比他更清楚了——而这又怎能不让他显得更为残忍呢?当那天他对他说:“青峰,我可能要跟我爸去美国了,我们或许会定居在那里。”他说:“别搞笑了,火神,美国?你他妈逗我呢?”然后他在接下来的两个半月里都认定这是一个笑话,他们谁都没再提起这个,当做一些改变没有发生,他们照常在上学练球,准备升学和志愿填报,一起和各个顶尖的高中球队面谈。

他们大汗淋漓地并肩躺在火神床上时,青峰甚至还问过他:“我打算去桐皇,虽然不是老牌豪强,不过那个教练看上去有点东西,你觉得怎么样?”火神说:“桐皇?青峰很适合那里,因为没那么多陈旧的束缚和规则。还在发展期的他们会非常重视你,作为整个团队最强的王牌。”他居然还傻傻地转过身去搂住他,当时的天气即使在空调下对于两个正值热血的男孩来说拥抱也太热了,但他们像别无所求一样紧贴着——尤其在火神母亲葬礼后,他养成了时不时确认他状态的习惯。他不想让他孤独着,让他觉得自己被抛下了。他想着自己总能陪他走出来,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这件事,只有这唯一的一件事——所以他说:“我一个人?那多没意思啊。原泽看上去也很欣赏你啊,只要你开口。我和他说我们打了很多年配合,我们会是全日本高中最强的双王牌。想想看,火神,想想看。”

他没看他,只是盯着天花板:“我听说黑子可能去诚凛。”

“所以你要跟着阿哲?好吧,好吧,也不是不行,做你的对手感觉也很棒。到时候你两个笨蛋会在I.H总决赛时候以一分之差输给我。给我哭吧,失败者们。”

火神没有回答。青峰已经不记得他那刻是不是笑了,或者露出了别的什么表情。

他只记得到最后火神大我没有升去任何一所日本高中,而青峰大辉站在自己卧室窗边,看着那些他所熟悉的家具被一件一件地从那栋三楼之隔的房子里搬出来,运上停在街边的搬家公司卡车。

他妈妈敲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去帮忙。“火神要走了,听他父亲说是去美国定居。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大辉?至少告个别呢?”

哪怕到那个时候他都心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想像火神会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整蛊,或者他只是搬到别的区,如果这些都没有,至少他会像那个冬天他穿过寒风去学校饲养小屋找他一样来到他门前,给他一个解释,即使不那么令人信服,然后有一个承诺,他或许愿意为此等上三年。

后来火神登上前往美西海岸的飞机,那天是个周末,所有人就连紫原都去了。除了青峰。他偷偷溜进小学,拿着铲子在牵牛花架下徘徊了一下午。

 

***

青峰捏紧马克杯的杯柄直到指尖发痛,后来或许觉得何必如此——火神的无赖程度完全令人惊讶地刷新着他的认知。这意味着他无论说什么,他或许都不会放在心上。

“你还记得那只兔子吗?”青峰心平气和地说。

火神愣了愣,虽然充满困惑但他还是不确定地问:“兔子?你是说……斯伯特吗?”

“哦对,它还有个天杀的名字。”青峰说:“在你离开之后,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就是那只兔子。听我说完。”他抬手打断试图开口的火神:“因为身上有不可弥补的缺陷,所以你才看到了我。明白吗?就在第一天我们见面的时候,难道你不这么觉得?你看不到学校的其他蠢小孩,也看不到别的健康兔子。你总是对拥有缺憾的东西抱有天生的好感、怜悯,或者别的随便什么感情。我们显然很难独立生存,与环境格格不入,在有幸被你垂青后依赖于你,然后在你弃于不顾时死去。我们很可悲吗?或许是的,至少那只该死的兔子还有个葬身之地。而我呢?我得到了什么?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作出要求?”

火神此刻脸上表情简直可说精彩纷呈——自从他这次与他相见后,那张时时覆在面孔上,属于成年人余裕的面具碎得彻底。震惊或疼痛,错愕和失望,他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不知所措地举着咖啡。他起身摸到厨房放下杯子,在水池边站了一会儿。

青峰内心划过快意却仅是短短一瞬便被空白淹没了,好似多年来无数辗转和愤怒就此烟消云散——这都是他应得的,这些话,这些事,但他从来不是为了看着他被苦痛折磨而坐在这里。他不顾烫嘴猛灌了一口热饮,凑口味的甜腻不知怎得生生被他尝出一丝刺舌的苦涩,像是可可豆在发酵和过筛中残留的碎屑。没有矮桌茶几他便将杯子搁在沙发扶手上,恶劣地看着杯底在软布面上摇摇欲坠。

“喂,我要走了。”他对着火神的背影喊道:“如果你和阿哲好好聊过,就知道我无法回家太晚,我还有一张嘴要伺候。还有谢谢你的热可可。”

他路过厨房时又看了他一眼:“总之,我无法在买车或者家具方面给出任何有价值的建议。祝你好运,火神,再见。”

走到门口玄关穿了鞋青峰正准备离开,他无意中瞥到火神刚刚用来开门的钥匙就扔在一边台面上,一把光秃秃的双排旧钥匙,后面钥匙扣上挂着一个已经被磨到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球。青峰诧异地拿起挂扣摸了摸,又下意识地掏出自己口袋里那个——他们当初一起买下一对时只有挂件上连接绳的颜色不同,此时对比看来,他后来找了半天的替代品只是他以为一模一样,款式、大小、材质都有所差别。

青峰悻然呆立几秒,最后将火神家门的钥匙从挂扣上单独取下,放在原版那把边上,推门走到外头。他听到身后脚步声,那声音匆匆从远到近却未再衍伸,最终被阖上的门隔绝在内。

他坐进车里给黑子发line消息,告诉他已经把火神平安送回住处,之后便把手机切到静音模式。又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看着火神家厨房的灯熄灭下去,只有从客厅透出的一点遥遥的散光打在百叶窗的叶片之间。他用手掌捂住面孔,隔一阵子感觉到有些湿漉漉的东西正在艰难地侵入指缝。他在它们最终蒸发在空气里的时候点燃了引擎。

 

隔日清早青峰被固定闹铃吵醒,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关铃声时才看到挤满屏幕的消息提醒。奥拉朱旺已经在客厅亢奋地东滚西跑,一晚蜷缩在他脚边床单上留下一片带着狗毛的褶皱。

青峰眯着干涩的眼睛一条条地回复工作内容,无视了桃井连串的质问,黑子在将近凌晨发了一句“青峰君,你还好吗?”后面还有母亲的“大辉,打个电话给我。”最令他意外的是来自喜多川的消息,询问他近期有没有时间再见一次——而他们自从上次在烧鸟店分开后便未再联系,青峰清楚自己那天表现得像个十足十的混球,之后又被黑子婚礼事务缠身无暇,也默认了对方的沉默等同于失望的拒绝。

最后还有一条陌生号码的短讯。

“对不起。”

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

青峰滑过屏幕拉出删除选项,之间悬停片刻,转手把手机粗暴地塞进睡裤兜里。

他走到厨房打算给自己和狗弄早饭,便觉左膝有些隐隐作痛,当他带着奥拉朱旺出门时,头顶已有几片重色云层开始聚积。他放弃了最熟悉的需要绕远的那条晨跑路线,而是选择直接步行到可供遛狗的筱崎公园,即便如此,快到家时依然撞上了一阵急雨。奥拉朱旺见水就拖不动脚,青峰自己单手撑着伞管不住狗疯狂撒欢,最后干脆随它去了,回到家柯基满身蓬茸茸的毛正紧贴在滚圆的身上不停淌水。

“坐下,给我待在这儿。”青峰指着门口的一块地砖说:“我去拿毛巾,你敢冲进来我就用推子把你毛剃了。”狗坐下来冲他快乐地叫,他走到房里还能听见它在身后甩头发出啪塔啪塔。青峰用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半跪在浴室抽屉翻找,想象那些小水珠以一种短暂摆脱引力的方式在半空中弧线飞舞。当他拿着干浴巾站起来时,外头的骚动变成了短促的狗叫,还有一个男人略带惊惶的低呼。

“啊——”火神大我涨红了脸,窘迫地站在门侧和楼梯之间,死死抵着墙。他看到青峰那瞬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老天啊,青峰、没人告诉我你在养狗!”

青峰露出刻薄的微笑,一动不动地倚着门框看奥拉朱旺热情地把身上的雨水全部蹭在不速之客的裤子上:“但显然有人告诉了你我家的地址。”

“青峰,这不是——”火神绝望地用手里的伞轻轻驱赶好客的柯基,一边充满祈求地看他一边试图尽可能自救,直到青峰意识到对方不会因为恐狗症就轻易放弃这次登门造访,他喝止了奥拉朱旺,弯腰用手里的浴巾将它裹住,他听到火神在头顶略带粗重地平复呼吸:“这不是我的狗。”他说。

火神嗯了一声,视野里他穿着有些湿透的球鞋的脚犹豫着靠近了些:“我看不是这样的。它很可爱。”

“什么?”

“你们相处了很长时间,它信任而且依赖你。它怎么不会是你的呢?”

“我看未必。”青峰把奥拉朱旺抱起来,于是火神站在玄关,眼巴巴地看他,看上去有几分孤独。青峰叹了口气:“没有咖啡。”红发男人感激地笑了笑,脱下鞋子带上门走了进来,把茸茸的雨声一并隔绝在外。

等他在浴室把奥拉朱旺的毛全部吹干并打扫干净,又把狗关进卧室顺便换了身干衣服,一个转身便看到火神大我高高大大存在感逼人地杵在他的客厅里,竟是颇不习惯地愣了几秒。火神也没安分坐着,正在翻看矮桌上的几本商务杂志。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他疲惫地说。

火神放下手里的印刷品,眨了眨眼睛:“青峰,你的腿怎么了?”他说:“你刚刚下蹲的时候换了两次姿势,确保大部分重心落在右脚。你受伤了吗?”

青峰木然地盯着他,像看一块远古的化石,一本深奥的辞典,或者一片他这辈子都弄不明白的集成芯片。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切实摧毁了他灵魂的一部分——青峰在过去十年并不能那么清晰地认知到这一切,直到火神大我再次出现,完完全全正是他那些不平整不规则的丑陋边缘的形状。

“你就是来说这些的吗?”

火神嘴角绷紧:“我是来道歉的。”他诚恳地说:“给我一个机会……请。”

“我收到你的讯息了。所以呢?”他平静地说:“为了一些过去的事再挣扎未免太过于难看,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火神。你远比我更早地发现这个世界从不是按照你或我的意愿运作。”

未知原因死去的瞎眼兔子,日渐消瘦虚弱的绝症病患,被身体创伤扼断的运动才华,一架离开日本国土的单程飞机,被社会和生存需求碾平的个人欲望。

以及还有更多的——

“青峰。”火神喊他的名字,轻缓而坚定,以一种不可预估和口吻和情绪,仿佛着几个简单的音节里饱含着无数意义。青峰想起某天在帝光的更衣室,火神大我也是这么喊他然后靠近了吻他——而之后又——

青峰忽然脱口道:“你那天又是为什么要跟我说抱歉?”

 

***

火神立刻明白了青峰话中所指,绽出一丝怀恋的神情,并非悲伤,也谈不上欣然。“我大概在十二岁后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和周遭人的不同。”见青峰没有坐下的意思,他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搁在膝上,盯着自己的手背。那里交错的疤痕在日光下更加惹眼。“当同班的男生开始谈论各种女星或者女孩子时,我却不觉得吸引我。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和你一起把时间耗费在球场和俱乐部里,我喜欢那些球员坚实的肌肉线条,它们美丽而充满力量,让我感到亢奋和……被唤醒。”他自嘲着笑了下:“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没有任何人能够聆听并解决我的困惑,至少让我了解我自己并非异类。我……我不能告诉我妈,她已经够累了,不需要再多一个怪胎儿子。”

“你从未告诉过我。”青峰喃喃说。那段时间他过得太顺风顺水了,身周是朋友和家人的宠爱,而篮球上的天赋足以让他享受到一个青少年所能得到的最优厚的关注和特权。仿佛万花筒一样的日子边缘,他和火神依然亲密,但被分散的精力足以让他错过太多。他只是模糊地记得他比以往更加沉默,但永远,火神大我不会拒绝他,他满足于此,便也仅此而已。

“因为你不必知道,至少过去我是这么认为的。”火神抬头望他。有什么在他双眼中缓缓波动,不是歉意,不只是歉意:“因为你是我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之一,我并未打算爱上你。这是——不对的,只会让一切变得更加糟糕。”他交握的十指不安地捏紧又松开,语调放轻:“显然,我失败了。”

青峰沉沉呼吸,他放弃了那段无谓的距离,走到侧边沙发坐下,如果伸出手臂就能触碰到彼此的大腿。他发现那些伤疤蔓延到了火神挽起袖子露出的前臂皮肤,宛如肆意生长的植物根茎,他忽然想摸一摸,他想知道那片受伤愈合的组织下是否还有正常的触感,是否还会在他的指腹下发出滚滚热度。

“再后来我母亲患病,而你总是在那里,就好像和呼吸吃饭打球生老病死一样天经地义地存在于那里。我利用了你的同情心并从中汲取我贪婪的部分,青峰。我告诫过我自己不会在最狼狈的时候将你拖下泥潭,扯进那片连我自己都触不到底的混乱——可那天在更衣室,你浑身湿透又恹恹寡欢地站在我面前,看上去就和我最好的梦境一模一样,我母亲马上就要手术——我当时想,大概就是这时候了,我的生活还能变得更糟吗?你会拒绝我和我断交,而我母亲或许会死在手术台上。十五岁,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挽留的了。”火神的眼角线条柔软,青峰几乎不曾见过他这种表情——他在记忆中往往是好胜的,沉默的,古怪的,坚不可摧的,疲于奔劳的——而这样沉思着开放的却从未有过。他总认为火神并不长于思考,更不善于隐藏心绪,而恰恰是他大错特错的部分。

“我向你道歉是因为你回应了我,我意识到这不是我预计中的发展。你因为我变得异同和被迫成为秘密。而我只会越走越远,无法回头。”

青峰不冷不热哼道:“我的一切遭遇都是因为你?你可太瞧得起你自己了,火神。”又忿忿咬牙:“既然你觉得把我卷进来了,为何又在最后不辞而别?”

火神张了张嘴没有出声,鼻翼微微翕动着。青峰反应过来大约是触了他当时的伤心之情,叹气抓了把头发,闷声嘀咕道:“那段时间,说实话我有点担心你。毕竟刚刚葬礼结束没多久,你和你爸又不亲近。我想不了太久远的事,当下能陪你一天是一天,总有苦痛结束的时候。结果——”他停了停,嗓音沙哑:“是你先走了。”

火神避开了他切来的视线,稍稍拢起姿势。似乎无论是他还是青峰都能意识到这段话将成为过去和他们并不清晰的未来的一个标志。青峰以为只有他的某一部分永恒地遗留在了十年前的夏天和其之前的一些琐碎日子之中,在早已腐朽的牵牛花架子下,在被拆掉改造的临街篮球场里,在医院楼下重复无尽的夕阳中,在火神家门口的屋檐下及那条叮叮当当的电车月台随着雪花一起融化。

现在他却不那么肯定了。

“在你回答之前,告诉我你的手怎么了?”

火神有些诧异地抬了抬头,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胳膊,最后缓缓地坦露出右臂。

“这是前一份工作的纪念品。”他说:“我在美国大学毕业后,没有按照我爸的意思坐办公室太久,后来救去考了消防员。”

“消防员——”青峰干巴巴地重复:“你在想什么?”

“我想的是和你想的同样的事,青峰。你又如何呢?”火神反驳说:“黑子告诉我你在一家体系庞大的体育用品公司上班,而在母公司成立专注于医疗辅助器械开发的子公司时,你放弃晋升机会去了一切需要重头起步的新团队,为此你和你妈妈闹得很不愉快。除非你告诉我,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青峰恼怒地瞪他:“你他妈的,你不明白!还有阿哲那个该死的叛徒!”

“不,我明白。”火神直起身体,神情认真而固执:“你也很明白。在这里很明白,在几万公里外也很明白。我们都只是痛恨分离和疾病,和所有以人的力量难以避免的悲剧,尤其在经历过之后。”他又摇头道:“如果我错了,你就直接告诉我。”

青峰难以置信低咒了一声,下意识往口袋里去掏烟,却发现自己刚刚换了条裤子:“我最倒霉就是遇到了你。”他有气无力地抱怨道。

“我知道。”火神说。

“你知道个屁。”

“你说你觉得你像斯伯特。”火神靠近过来,用他疤痕纵横的右手搭在青峰的左膝盖上,只是轻轻地触碰,没有其他任何动作。青峰感到来自于红发男人手掌心里传来的炽热的温度,由于阴雨天淤积在他伤处的生涩随之消失了。他不禁想象这是否是来自于某一场加州的大火。“对我来说,是也不是。斯伯特让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残忍。从我独自坐在饲养小屋的那个早上起,我就再也没能从那份恐惧里走出来——”

“然后……是你妈妈。”青峰皱眉。

“我妈妈的病逝让这份恐惧彻底将我淹没了。我当时一意孤行地认为每一个我投入心血和热情去爱的对象最终都会离我而去。而我显然无法再一次在悲伤中幸存下来。”

“这就是你离开的缘由?”

“一部分。”火神的指尖在他的腿上缩紧了:“你还记得大概我妈妈去世前两周,你发过一次烧吗?”

青峰努力回忆着,却觉得记忆模糊。“不太记得了。”因为之后的事才是那一整年最深刻的部分。

“你发烧了被你妈妈按在床上休息,我打算偷偷溜来看你。你不会想传染给我,我却又忍不住会去吻你。”火神颧骨上罕见地浮上一层淡淡的红色,他和青峰早就过了一点亲昵的小动作就会不知所措的年纪,可过去的时光嵌在那儿,始终都是当初青涩的色泽。“黑子说你在手机里跟他抱怨说会错过周末你喜欢的那个……女星的泳装写真的首发。”

“啊——”青峰半张着嘴:“堀北麻衣。”

“似乎是这个名字。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即使我完全不能理解那些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到底哪里如此令人狂热。所以我花了半天在商店街书店排队,在首发日买到了你要的写真集。”火神平静地打了个手势:“你因为这份礼物而兴奋惊讶,你看到那本书那刻脸上的表情让我无法忘怀——由于那个漂亮的女星。我当时切实地意识到……你和我是不同的。你或许和我走了一段弯路,但你和绝大多数男性一样可以喜欢女性,在这段混乱的时光过后,你就能回到正轨,重新拥有正常的人生。恋爱、结婚、生子,无需格格不入,无需被迫孤独——我以为是这样,我以为在我离开的这十年里你会过的比任何人都幸福。我甚至本来打算把你和我的事告诉妈妈,但最后直到她忽然离世,我都没再能够开口。”

“所以你就一直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艹你的火神,我想起来了,我记得那天我脑子烧得快炸了。”青峰猛地站起来,怒火冲天地拽住火神大我的衣领:“我确实喜欢泳装女星,也喜欢那本写真,但是呢?我其他都忘光了,只记得你突然像个他妈的天使一样带着礼物在我房里从天而降。没有什么比你的出现更能让我快乐,火神——至少过去是这样。因为我在痛苦的时候也想见你。”

“青峰——”火神睁着那双令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赤色的眼睛,呼吸火一样燎烧在他的手指上,青峰被烫伤一样松开手,抚摸自己的手腕:“我怎么过去从不知道你性格差成这样。你问过我的意思吗?火神大我?你当我是什么?”

虽然这样苛责着,但青峰想起了自己对黑子哲也说过的话。

——因为正好是我出现在他身边,我利用了他的困境和无助,如果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其实他们不过就是两个郁郁不敢跨前的蠢蛋而已。他们都曾以为自己是那个自私的鬼怪,塑造了那座困在暴风雨里的孤岛,但无论是世界还是游轮,他们都不打算为此抛弃所拥有的贫瘠但光辉的一切。

其实他和火神大我,哪一个都没有别的选择。

 

***

“抱歉。”火神有些慌张地看着青峰走到客厅边上:“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青峰刻薄地回答:“别,别,我正在按你的想法走回正轨呢。”

火神说:“是你在御徒町烧鸟店见过的那位女性吗?”

青峰更加火大了,他严正控诉道:“怎么阿哲什么事都跟你说?我就这么不值得他好好爱护吗?”

火神坐在沙发上整理衣领:“跟黑子没关系。好吧,也有些关系,那家店是我推荐给他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视线转向别处:“店主算是我师父兼朋友,我特意叮嘱他要好好招待你们,他认识你和黑子,所以那天——”

青峰愣住了,然后大步转回沙发前:“所以那天那个大叔就全程都好像我烧了他后厨一样地瞪着我?”

火神叹气:“抱歉,我会去说他的。”

青峰绝望地说:“真他妈丢人丢到家了。”他又好像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我现在是个料理师。”火神咦了一声:“啊……黑子是真的什么都没和你说。我当初手部受伤时候伴有稍许神经损伤,理疗师建议我做一些精细的小范围复建来改变不自主的抖动状态。我想来想去干脆就继续尝试着做一些料理,虽然一直都很喜欢,但曾有段时间因为太过忙碌把厨艺都荒废了。之后就干脆去专门的学校进修更多,最后成为了主职。我回国其实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回来学习最正宗的日料制作。”

青峰终于明白过来为何火神不愿走进吸烟区,他哑然半晌:“让你做复建,你就拿着刀在厨房里切菜?真有你的。”

“你的腿?”火神拽住他将他拉下来些,青峰没挣开,悻悻在他身边坐下。

“前十字交叉韧带完全断裂。”他简短地说。

“天啊。”火神那瞬间面上爆开的痛惜之情是如此尖锐而真实,几乎让青峰再次品尝了一遍当初他失去篮球生涯的苦痛和绝望。他忽然意识到只有火神才能如此切身地体会到这一点——他们做了太久的队友和对手,在球场上获得了太多的快乐、肆意和碰撞。他几乎已经快忘了这些了。

“你为什么不再打球?”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没有被迫放弃篮球,他是否会在某一天为了打进NBA而前往美国。

火神垂下目光:“因为我意识到我无法在远离你的时候跨进球场。篮球是你带给我的礼物,对我来说又绝不仅仅是运动那么简单,所以每一次,我都会想起你,然后问我自己为何在我父亲要求我和他一起移民的时候点头同意。我无法向你解释,又不告而别。”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尖:“可能坚持不让他卖掉东京的这套房子是我做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我一直在想,我或许总有一天会回来,然后再次见到你。”

青峰坐在那里,他脑中嘈杂之音太多,此刻全部轰然沉寂下来。被他忽略许久的雨落在玻璃上的敲打声,楼下街上时不时传来的行车声,奥拉朱旺在卧室里不安分的挠地声,火神大我近在咫尺的心跳和呼吸,一切都像画和梦的叠加般静止在这一秒。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和火神肩膀紧贴在一起——他们不再是当初的十五岁少年,但神奇般地,他们在地球遥远的两处经历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却依然以近乎一模一样的速度生长着,肌肉更加饱满,骨骼固执抽条,双肩变得宽阔,面孔棱角分明,还是严丝合缝地和当年完全相同的姿势站在一起。

那个在电车月台的冰寒冬天,少年们浮于人群上空的沉默和思绪,连同雪花一起,时隔漫长的十年时光,至此终于缓缓飘落在地。

 

“你去看过你妈妈了吗?”他盯着前方问道。

“一落地就去了。”火神轻和地说:“谢谢你,墓碑和周遭很干净,我知道每年你和黑子都会去看望她。”

青峰含糊地嗯了声,他听到火神又说:“青峰,你愿不愿意过几天和我一起去墓地?”

“一会就去吧。”青峰说:“我妈这段时间老催着让我回家,去扫过墓之后,你可以去我家吃晚饭。她还不知道你回国了,肯定也很想见你。”他顿了顿,不清不楚地咕哝:“我想吃你做的饭。”

“好。”火神立刻应道。“你想吃多少,吃多久都行。”他又说:“青峰。”

听到这个,他便侧转身体,发现火神也在凝望过来。就仿佛当初在帝光的更衣室一样,火神大我正轻缓地念着他的名字,嘴唇微微抖动着。

青峰。青峰。青峰。

十年之后,熟悉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和沙哑,但只有这几个音节是他最初和最后唯一想发出的声音。

此时,他莫名想起高中时期的某一堂关于光的物理课。老师问他们在炎热的天气里为何平整的路面上仿佛有水在流淌。他早已记不清当时那个顶着秃顶的老头讲了些什么空气高低密度和光的折射原理了,只是反复反复反复地想起一个午后,阳光热烈明媚,空气几乎静止,一个红发红眸的男孩出现在他眼中,从此他看到的烈焰都如同疾涛。

青峰闭上双眼,义无反顾地迎向那团水波一般熊熊烧热的火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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