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爐貓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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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已表,夙愿未偿。

【In my heart 23:00】 全反射现象(上)

***

看到火神的时候,青峰正在讲电话。

他上半身软软趴在沙发边,肚子悬空,脚刚好抵着另一侧扶手,脚趾在坐垫缝隙里来回蹭。电视上放着一档他不熟悉的综艺节目,好像在随机采访路人提问,主持人夸张的笑声镶嵌在母亲絮絮叨叨的话音缝隙里,在他耳边组成大段摩挲神经的白噪音。不远处奥拉朱旺正在呼呼大睡,青峰盯着那滴在粉红舌尖上摇摇欲坠的口水,嘴巴机械性地开合。

“我知道了,行了,知道了啊!”他有气无力地哼哼,“我没应付——啊?我有在买菜,搞什么。不,我中午在公司吃,便当很冷。这周不回来,过段时间吧最近很忙啊!”

母亲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他,每周例行公事,青峰习惯了。自从他大学毕业实习从家里搬出去之后——不,说真的他本就不该在东京上大学,这简直是他半生最大的错误之一——他母亲就一直认为自己儿子会死于营养不良或中暑失温或任何一种独居造成的恶果。事实上青峰非但在这三年间健康地(大概)存活下来,甚至在桃井因同居男友重度动物毛发过敏而把她养的那只蠢兮兮的柯基强行塞来后,他还奇迹般地喂饱了另一张嘴。

“不,我不会接手你那只蠢狗,死心吧,五月。”

“阿大!求你啦?奥拉朱旺非常温驯,我保证你们绝对很合得来——”

“……别给矮脚狗起这个名字啊!你他妈怎么敢,给我向奥拉朱旺道歉!”

“汪!”

“妈的闭嘴!”

“你对它太凶啦,明明那时候就很喜欢二号啊!你还曾经偷偷瞒着阿姨把它带回家——”

“什——别提初中的事啊!?”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那个白痴女人是故意的,她总知道在哪儿戳他死穴。

“……没别的我挂了。”青峰翻了个身,伸手去够茶桌上的遥控器。屏幕上花花绿绿的转场广告晃得他额角突突跳动,“月底我争取回来一趟。”他最后软了态度,带着几分劝哄说。

“等等,大辉,”母亲犹豫了半刻最后还是开了口,“上次你见的那个女孩——”

……果然还是逃不掉。青峰暗叹口气摇摇晃晃半坐起来,遥控器在指尖转了圈落在掌心里。

“那个,马马虎虎吧。”他知道这绝对不算实话。女方很优秀,超乎意料的那种。外貌、家世和态度都挑不出毛病,以至于连他都无法像以前那样找个借口推脱过去,总抱着希望母亲能松口缓他一息。“有空再见一次看看?”他确实到了年纪了,身周同龄人一个接一个地结婚,懒懒散散的单身汉日子总要到头。不如说,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某个节点之后,标志着傲慢荒唐的青春期棱角渐去,每迈一步便发觉时光纵逝,在能清晰辨明方向和选择之前,时光就像浪涌一样将他推向不可退回的地方。

“大辉!”母亲终究是了解他,哪能听不出他口吻里的敷衍,“你总是这样,不拒绝也不接受,要有什么想法就多说两句,你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的要求呢?”

青峰想说,我没有要求,我能有什么要求?分割人生那么隆重的抉择,想必怎么计划都不算过分——可谁又是为了某个人的妄想而生?又能保证未来不会失控滑轨伤害彼此?听听,多么愚蠢,多么孤独,多么自私。

青峰长长呼着气,松了松被手机捂得汗津津的掌心。

那片红色就是这个时候落进他的视野边缘。拇指悬停在遥控器上方,青峰几乎在自己反应过来前就挂了母亲的电话,甚至不记得有没有道别。

 

说来奇怪,到今年秋天他和火神大我便是十年未见,可那头红发刚在电视屏幕一角冒了冒头,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过电一样窜上他的尾椎。就像那个晚夏他曾经房间玻璃隔着窗外的蝉鸣,楼下家人劳务的喧闹,汗水和冰麦茶杯沿的冷凝水一起滑落,旧空调的嗡鸣共振着脉搏频率,一切变得模糊而缓慢,只有火神粗糙的指腹落在他的背后,一节节地数他的脊柱,然后在他颤抖的时候落回到肩胛上,一遍又一遍。他睁开眼睛就是一片赤色,火焰似得一路燃到尾端熄灭成一缕焦枯。

青峰再未见过其他任何人有这样的红发,这十年间都没有了。

他迟钝地盯了一会才意识到播的还是刚刚那档综艺,电视里的高个男人堪堪撑在整个镜头的边缘,取下耳机,面上拂过诧异后好脾气地微微弓身去凑主持人的话筒。

青峰在那刻满心悻悻,该死的美式饮食,他总不能已经高过我吧。从小二开始每年跨年他们都会在火神家玄关左手的廊柱上标记身高,而火神的个头总差他那么不多的一点,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肉眼难辨的差距之下究竟垫了多少罐牛奶。

不仅是身高,在某一段时日里,他俩几乎事事都要争个强弱输赢。跟自己不同,火神脾性宽和而独立,不易于他人冲突,他将属于一个健康男孩的好胜之心全部投入到了和不靠谱发小的无聊竞争中。这场竞争在篮球的加入后进入彻头彻尾的白热化,又在升入高中的那个暑假戛然而止。

“你好高啊,太厉害了,是外国人嘛,还是混血儿?”他看着主持人的嘴滑稽地开开合合,背景里拉着行李箱的各色人影匆匆滑过,难看的、鱼鳃一样的天花板,深浅交错的的菱形隔砖,画外音一样在他脑海里播放一首熟悉的曲目。

青峰眨了眨眼。

羽田机场。

他怎么会蠢到认不出呢?

“啊,抱歉,我的双亲都是日本人……的说。”红发男人说。他笑着的时候鼻梁也笔直而坚硬,山梁一般,将双目衬托得微微凹陷。长途的疲惫在空气中糯米纸似的融化在些许生硬的母语中。这是和他记忆里不同的嗓音,砂石在多年暌违中沉入水底,水面掩盖了的棱角却在颈部以另一种成熟的方式突起,随着话语、笑声和呼气来回波动。他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我吗?我是搭国际航班从美国过来。其实我长住那里,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朋友的婚礼。”

青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从沙发上猛弹起来,单脚跳着寻找另一只拖鞋,一边拨通了一个号码。

“快看NTV!!”在对面接通的那瞬间他脱口而出:“你在家里吗?打开电视,现在就开。”

听筒里先是传来几声小孩子的尖叫,足以让青峰头皮发麻,几秒后,黑子哲也温吞的声调才传来:“发生什么事了?”

青峰还在死盯着屏幕,火神礼节性地面朝镜头,仿佛正穿越过整个太平洋同他对视。他突然冷静下来,怪异地说:“阿哲,你是不是知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青峰君。”

“火神,他在日本!正在机场被一台狗屎综艺采访,我刚从电视上看到。他说他回来——”他一口气说到这儿顿住了。

“参加婚礼?”黑子接过话头,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是的,我邀请了他。他三天前就落地了,是我和井上君一起开车从机场把他接回来的。”

“啊?三天前?那你怎么不说?”一簇无名的火苗从他心底最幽暗的地方冒出头,它毫无存在感地烧了十年,不在他的人生里占有半席之地,可外头的风仅是稍稍吹了吹,便化作一个庞大又砭人讽笑。

黑子平静地回答:“我告诉过你了,青峰君。两个月前就在御徒町附近的那家烧鸟店。我特意约了你商量婚礼,但你和我抱怨了一个小时的工作、上司和你母亲给你介绍的某位女性。”老友轻叹了口气:“直到我说,‘我打算邀请火神君作为宾客出席,你觉得怎么样?’,你说:‘这种屁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于是,话题结束了,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你并不想继续听下去。”

片刻沉默后,青峰虚弱地说:“我喝醉了。”

“我知道。”黑子说。

他遥遥听着男孩的嬉闹和笑声,光着一只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胃里隐痛不已:“你应该在我清醒时候再问一次。”然后呢?我会回答什么?说好吗?

“嗯,”黑子不置可否,他总看穿他的懦弱:“你知道,你可以去见他的。他还住在老地方。”

青峰挂断电话抬起头的时候,电视画面中是个带空箱子来日本扫货的老外,正向镜头展示自己的高达宅T。

火神早已不见踪影。

 

***

青峰对火神家的印象是从那个温和的女人开始的。

当她第一次带着乔迁伴手礼敲开他家的门,七岁的男孩从餐厅里探出头,透过母亲和门框的缝隙看到半缕长长的红发挂在坠着一颗黑珍珠的耳后,微卷的发尾则搭在米黄色的细针织面料上,这一切随着动作微微上下晃动,当她在呼吸,在说话,在轻笑。然后便是母亲喊他的名字,青峰猛地缩回头,一声不吭地扒着面前的饭碗。十几分钟后母亲回到餐桌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上头印刷着一些他看不懂的字母。母亲嗔怪他不应声,而青峰已经拉开袋子开始翻动里头的盒子了。

当时母亲说了什么他几乎模糊了,大约是一些无可厚非的场面话,她或许提到了新来的邻里有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儿子,也或许没有,但这毫不重要。因为一周后他在学校操场边看到桃井在和一个男孩说话,对方穿着特别干净整洁的小毛绒背心而不是学校脏兮兮的体操服,一头红发在阳光下水流般闪闪发亮。

青峰走过去,把从养殖小屋偷来的两腿青蛙塞进桃井的衣领里,女孩的尖叫和哭声划破天际时,他看到了红发男孩错愕慌乱的面孔,以及向他瞪来的、生动明亮的双眼。

为什么分明是火焰、却可以水波一样奔流?

青峰在困惑中想起那盒精致的伴手礼,他从未吃过的、黄澄澄的果干肉,陌生黏腻又迷人的浓厚甜味足以在他喉中撑出一颗饱满的球状物。

看到火神大我的第一眼,那颗球体悄无声息地融化消失了。

“喂。”

放学后被罚负责清理所有动物养殖区的青峰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抵在扫帚顶端,一个脑袋从门口探进来,两条形状奇特的粗粗眉毛挤在一起。

“干嘛?”青峰没好气道。

“桃井同学让我转告你,她先回去了。”男孩尽可能严肃地说:“她很生气,今天不等你啦。”

青峰悻悻嘟哝着一些“我又没让她等我,多管闲事的女人”之类的废话,直到意识到报信者依然杵在那里没有离开,而是用好奇无比的目光打探着他和他身后的兔笼。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哈?”

“就是……这个,”男孩走近一些摆了摆手臂,露出手心里紧握的白菜叶。青峰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欺负桃井同学?她哭了。”他歪了歪头,不解地问:“她告诉我,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朋友之间不该这么做。”

“啊?你又知道什么?还有你讲话真奇怪。”青峰大声说着,站起身紧紧捏着扫把。用音量遮掩心虚的行为实在太过昭然若揭,如果桃井在这儿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虚张声势。可惜这个男孩并不了解他——至少这一刻并不了解:“你看上去跟五月很熟的样子嘛,转学生。”

男孩涨红了脸:“我们只是同班同学,她是班长,的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用力把那只空着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伸向青峰:“哦对了,我是火神,火神大我。你叫青峰大辉,桃井同学说的。”

青峰低头盯着那些短短的、白白的、带着些许孩童未褪去的肉感的手指。他想这他妈到底是哪里的礼仪习俗,为什么一个小二的小屁孩会在自我介绍时候跟人握手。

当然,等到他知道火神的童年有一半在加州度过又是后来的事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他糟糕的脾气同笼子里的菜叶,在窸窸窣窣的啃食声中千疮百孔。

“我知道你是谁,白痴。”青峰没有搭理对方的友好,翻了个白眼侧身擦着男孩穿过门口,扫帚尾在他身后唰唰地拖动着。

他从禽类区返回时候,火神正端端正正地蹲在兔笼前,把白菜撕成一块一块给一只瞎了一边眼睛的兔子喂食。那只兔子在和兄弟的打斗中落败,因抢不到食物而格外瘦小。

“你到底走不走?”青峰不耐烦地说。

“你要回家了吗?”火神拍了拍裤腿站起来。

“还不,”青峰说:“我的球还在教室里,我要去拿。”其实书包也在,但那个不重要。

“……球?”

“篮球啦。”

“哦!”火神的眼睛一亮一亮地闪着:“你会打篮球?”

“啊?瞧不起人?什么叫会打?”青峰装模作样地撇撇嘴,在暗中挺了挺胸膛:“我打得可好了。国初中生都打不过我。”

“我想看看。让我看看——请。”火神追上来,在青峰离开的时候紧紧地跟着他,青峰听着身后的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刚刚瘪下去的心脏开始膨胀、膨胀、膨胀。他感到热浪在他手臂一侧徘徊不去,几乎快烧起来了。

“哈,既然你那么求我了——”

“但是请别再把桃井同学惹哭了,青峰。我妈妈说女孩子哭鼻子就不好看了。”

“她本来就是个丑女。”

“青峰。”

“嘁,多管闲事。”

 

***

青峰的日程是固定的。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晨跑加遛狗再驱车去公司上班,只要这个时候他就会开始考虑扔掉这只该死的矮脚狗,或者搞一只跟得上他步伐的大型犬替代它。自从桃井因为和井上实弥同居而把麻烦塞给他之后,他和狗就开始了漫长的磨合期。在大学之后他的生活就像一杯满得恰到好处的水,再多一点点压力就有溢出的危险,但除了他自己没人在乎这个。他妈妈不在乎,他的同学同事不在乎,显然桃井也不在乎。

——青峰大辉的气量很小,小得几乎只容得下他自己一人。

奔赴爱情的桃井给了她全套的养狗用具,当时还包括近二十斤的狗粮和生骨肉,导致青峰被迫换掉了单身人士的小冰箱。然后他的公寓一下子被狗和狗的附加品占掉了四分之一的位置。青峰惊恐地想起小学里养殖小屋的一只瞎眼兔子,当它的生存空间因无能被无限压缩,死亡就仿佛开始逼近。

奥拉朱旺在他的脚边疯狂地甩着屁股,满怀期待地抬头看他。青峰精准地从他身上跨过而不是像前几个月一样经常性踩到这只不超过他小腿的狗,从玄关柜子里取出遛狗绳,蹲下身子把环扣固定在它的项圈后面。他的运动腰包里有一些补给,还有一次性的拾粪袋。

在此之前,青峰从不知道自己能为另一个生物做到这个地步。虽然这都是用无数教训和罚款换来的。但他至少切实在进步。

奥拉朱旺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成功闯进他生活的新的入侵者。一只失去尾巴的温驯的笨蛋矮脚犬,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刚刚巧在他的水杯面上形成拉满张力的表面层。

后来有次聚会上桃井告诉他,当初她其实根本不相信青峰会养好这只狗。

“我知道你喜欢犬类,不过喜爱动物和长期饲养是不同的,一时冲动和永久陪伴也是不同的。”粉发女郎举着酒杯,声音缓慢而柔软:“因为阿大是个即时性人类呢。”

青峰没有说话,垂眼看着桌面的一滴酱油渍。

“但是哲君让我把狗交给你养。他说‘青峰君的话,我相信他没问题的’。”桃井眯起眼睛看着他:“其实我觉得他更像是说,‘青峰君会需要这条狗,为了满足这份需要,他或许能够试着努力’。”

青峰说:“你别喝了。”

桃井笑了:“你就是嫉妒我酒量比你好。”她长长呼出口气收了声,发烫的侧脸枕在小臂上。青峰顺着她的游弋轻浮的视线看去,井上实弥正在另一桌的谈话中爽朗大笑。那个男人是桃井在一次内部酒会上认识,两人同属一家母公司。是个高大、粗条,外放到近乎有些失礼,却毫不遮掩自己真心的家伙。青峰戏称他为“平成最后的职场奇迹”。

总得来说,井上实弥和黑子哲也截然不同,相去甚远。

桃井对黑子的倾心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从帝光时代就莫名开始的少女迷恋,一直摇摇摆摆地持续到高中。黑子对此的态度始终是克制而礼节性的,青峰认为这之于黑子就意味着拒绝,所以当大一开学没多久桃井某天在电话里尖叫着告诉他“哲君和我开始交往了”,青峰一时居然想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

但那一刻,恐惧切切实实地在他内心里无限滋生——他身周的每一个人都往着一个更明亮踏实、更饱含生命意义的方向前行,只有他,永远只有他被困在高一的那个夏天。同留在窗外树干上的破碎蝉蜕,陶罐里燃到一半熄灭的线香,抑或那本再没被打开第二次的漫画书一起,在记忆奔流中落沙沉底。

“……恭喜。”他干巴巴地说。

“可是你听上去完全不在恭喜我,阿大。”

“我——”我不是,青峰想说,我真的不是那种自私到看不得朋友们幸福的混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桃井轻轻打断他,刚刚兴奋的语气消失了:“是我希望哲君给我一次机会,而他就是那么温柔。至少我想努力看看我们能走到哪一步。”

“祝贺你。”青峰发现自己又能顺利地说话了:“阿哲是个不错的家伙。”

“阿大,”她又说:“你也去找个女朋友吧。”她顿了顿:“或者……男朋友,随便什么。”

青峰慢慢地说:“我没有时间搞这些,我要打球。”

九个月后,青峰大辉的左膝盖前十字交叉韧带在一次集训的友谊赛中断裂。当他术后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桃井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肿得像被蛰过。

“我只是受伤又不是死了。”青峰粗鲁而平静地说。

桃井一听又开始掉眼泪,青峰悲惨地别着腿歪过身子去抓床头抽屉里的抽纸,然后砸在女孩额头上。

“我们该怎么办呀,阿大。”

青峰敏锐地抓住了里面的关键词:“我们?跟你有什么关系?”

桃井抽噎着:“我……我和哲君分手了。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时候。还有你的腿……”

虽然喊了她一辈子的丑女,青峰其实并不瞎。桃井五月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生物之一,但黑子哲也从未爱过她。他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结局的。

这件事没有对错,每个人都尽力了。

那他呢?他尽力了吗?

小二的上半学期,青峰为了一个隔壁新来的转学生成为了班级里的饲养员。他开始学着试图养活除了昆虫和青蛙以外的生物,比如一些臭味熏天又疯狂掉毛的哺乳动物。火神迷上了一只瞎眼兔子,甚至给它起了额外的名字。因为“再没有别人会关心斯伯特了,放着不管会死的”,于是青峰很狡猾地学会了借职务之便带火神到兔笼去看它。他只要干坐着,然后看火神一丝不苟地给兔子喂食换水,打扫饲养区。之后一起去和高年级的人抢球场。青峰压根不在乎什么级序尊卑,他惊喜地发现火神也完全不懂这一套。他们都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身高,足以让他们在低年级学部横行无忌。

火神的反射神经和运动神经都相当不错,而且弹跳力尤其出色,他起跳摸网的那天傍晚青峰扎扎实实地被吓了一跳,而当事人显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于是青峰开始考虑周末带火神去他学球训练的篮球俱乐部上课,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一周里有超过六天都黏在一起了。

青峰大辉是个很没有耐性的人,他的热情像潮水来来去去,而大部分时间都在情绪的泥沼搁浅,曝晒在日光下。桃井说他是个被家人和环境宠坏的无赖,国中认识黑子后,那个浅发的男生说他不过是在拙劣地掩盖孤独。

篮球是他仅剩的、执着于此的东西。

后来他拥有了火神。

直到他失去他。

最后他连篮球也失去了。

 

小四寒假的某一天早上青峰忽然被电话铃声吵醒,话筒里火神的声音和平常毫无二致,他只是让他到学校来一趟。青峰知道火神养成了每天早起晨跑到学校然后去喂兔子的习惯,风雨无阻甚至在新年那天早上也是一样——即使学校向学生承诺假期中校工也不会放弃那些生物,但这个时候火神的身高已经足以让他将青峰教他的翻墙方法使用自如。

青峰起不来,但他在下雪天会走过三栋房子去火神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吃他妈妈做的年糕汤。“如果,斯伯特如果得不到更多的特殊的照顾——”红发男孩在餐桌边磕磕巴巴地解释:“它不会熬过冬天。”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岁的男孩会做到的事。但是火神大我就是做到了,而青峰讶然于他自己并不吃惊——如果青峰是潮汐,火神的个性则是一座坚实的堡垒,绝无法从外部摧毁。

那个早上青峰顶着寒风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在翻墙时差点因为结冰的地面摔倒,他骂骂咧咧地走到养殖小屋前闭上了嘴。他看到火神只穿着一件毛衣蜷缩在一边,面孔被冻得通红,外套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笨蛋!白痴!你为什么不穿衣服。”他生气地喊:“你想感冒吗!”

火神抬起头来看着他,赤色的瞳孔里一片茫然,他朝着他展开手臂,青峰才看到他的棉外套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只杂毛色的兔子。他这才发现他的鼻尖发红并不仅仅因为低温。

那一刻青峰绞尽脑汁地想去说些什么去安慰他。他想说兔子的寿命只有那么短,但火神做了很多功课向他保证斯伯特一定能活到他们国中毕业。他也想说这就是一只残疾兔子命中注定的结局,但他妈的他刚过他的十岁生日三个月,他根本表达不出他想说的。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仓库的铲子在花圃里掘掉了一片冻得梆硬的土,将那只被火神倾注了无数爱意,见证了他们初见的兔子埋在牵牛花光秃秃的攀援架下。

那个早晨之后,青峰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火神的内心的某一部分被永远地改变了。而当时的他尚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火神多年来始终在因此受难。

 

***

黑子哲也大概是青峰所认识的人中最出格的一个,并且远比他沉静的外表看上去的要疯狂得多。

这句形容绝非贬义,而是青峰真情实感地带着百分百崇拜意味的夸奖。黑子在帝光二年在连基础投篮都不会的状态下进入篮球校队,并在数月后成为首发一军。他紧接着迅速征服了火神——对此青峰完全没在意外,因为火神对任何人都几不设防,“而他会帮助一切他认为需要帮助的人”,然后某天桃井五月开始高频次地谈论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矮个子男生和一根中奖冰棍的故事,同时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青峰大骂他们是他一生之敌,是他仅存人生的叛徒,但仅仅一周后他就和黑子哲也搭档上场赢下了当年度夏季杯最关键的决胜局。

黑子融入了他们这个封闭又独特的圈子,像雪消融在池水里,连带他在公园捡到的那只瘦巴巴的小黑柴一起。

“我捡到了一只狗。”那天黑子抱着一只有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眼睛的流浪狗出现在球场边,温情地说:“但我家有行动不便的老人。”

青峰装作没有理解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关系,他听到火神在一旁嘶嘶地抽气,然后慢慢地贴近了他的后背,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小。“把它放回去,阿哲。”他侧身将火神掩在身后:“快点。”

“我想要养它。”黑子一字一句地说。

“不,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养一只你街边捡来的狗。”青峰在桃井被萌得小声尖叫的间隙中艰难地回答:“你他妈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吗?你会养一个随便哪里来的小孩吗?”

十余年后,青峰发现黑子真的他妈的会。

而当年唯一阻止火神不假思索地收养那条狗的原因仅仅是他是真的怕狗,生理性的那种。哲也二号最后被留在了球队里,作为虹村要挟火神和灰崎的工具,黑子离开东京去念大学时带走了它,老迈的柴犬在他们这批当年的小滑头们全部踏入社会后才在睡梦中寿终正寝,帝光老友们借此机会难得重聚了一回。

那一刻青峰突然有些庆幸火神不在现场。这是他头一次在不那么愤怒、急躁或失望的情绪下想起火神的脸。

黑子的婚期定在半个月后,因为女方是再婚又带着小孩,所以他们并不打算弄得太过复杂隆重,但黑子依然事事亲自过手打点,因为“想给对方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当初得知黑子在和一个年长他八岁的离异女性以结婚为前提交往,青峰唯一的反应仅仅是名为“阿哲不愧是你”的慨叹,黑子哲也始终将他的为人哲学从一而终地践行到底。

“青峰君,明天预约了要去试穿定制的新郎和伴郎礼服,如果你记得我会万分感激。”青峰快下班前收到黑子的line消息。他回了“知道了”,然后后知后觉记起来这是他在电视上看到火神之后和黑子的第二次联络。他没问他是否去见火神,就像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一样。

第二天他驱车赶到位于神田的老定制店,停车点位的石砖间隙挤满了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淡紫色的野花,有几从被车轮碾得蔫蔫的,但并不像会死去的样子。他猫在车后面偷偷地抽了半支烟才进去。黑子已经在了,正坐在接待台前安静地喝茶。抬眼看到青峰,轻轻向他点了点头。

“你好,青峰君。”

“我不太好。”青峰喃喃地坐下来,他不想承认他这几天开始阶段性失眠——只要稍一想起火神回到了日本,回到了东京,走过他们儿时的那条街道,跨进他方圆数十公里之内,正过着和他几乎同步的同时区生活,或许下一秒他们就可能在某个街头擦肩而过,青峰整个神经系统就仿佛爬满藤壶的鱼腹,任何过去的、他试图遗忘的记忆都在细碎地蚕食他的精力,他的感知,他的心绪。

那些东西寄生在他身上太久了,嵌长在他的肉和骨血里,在他悲于孤寂和彷徨的时候试图置他于死地。

黑子近乎无色的眼球锐利地望着他,在某一瞬间,青峰悲惨地希望老友的视线能真的像真正的匕首一样让他就此解脱。

“青峰君——”

“别在这儿。”青峰绝望地说。

黑子莞尔一笑:“嗯,我想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青峰没有搭理他:“晚上你请客。”

“好说,”黑子终于放过了他:“这次你帮了我很多忙,应该的。”

自从火神离开日本那天他没有去送机起,青峰就明白黑子一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并且以他的心性,被刨根究底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他没想到黑子过分慈悲或毫无慈悲地将这件事拖了足足十年之久。

“我不想勉强你——”他们在日料店包厢坐下后黑子抛下开场白:“我们可以仅仅只是吃饭,讨论婚礼。没有压力,不必紧张。”

“滚蛋,阿哲,”青峰火大地说:“别用你对付问题儿童的那套来对付我。”

黑子在大学修了心理相关专业(说真的,对此青峰感到毛骨悚然)并考取了相关证书,现在在一家公益机构辅助儿童行为纠正,这也是他和未婚妻雅子相识的缘由——她的轻微自闭症儿子正是他的患者。

黑子不置可否地喝了口麦茶,浅浅地叹了口气:“我是认真的,青峰君。如果你认为沉默会让你更加舒适。只是我不希望在我的婚礼上有任何人感到不快。”

“你他妈是哪来的神父啊。”青峰咋舌道:“让你儿子离我远点,我就很开心了。”

黑子笑了:“我会记得告诉甚太你非常喜欢他。”

“别。”青峰双手合十:“放过我吧,医生。”

接下来直到他们的第一道菜端上台前,黑子都沉默着,而青峰则致力于将桌上的纸巾撕成条状。他太过于高大,盘腿坐在桌边依然感到拥挤和烦躁,这份挤压感最终逼迫他还是先开了口。

“你知道多少?”

“事实上,我对你和火神君在篮球之外的生活都知之甚少。而这点或许足以令你惊讶——五月在和我交往期间,对你的一切秘密也始终完全保留,没有透露任何。”

青峰嗯了一声将纸屑团成一团扔到一边,在这过程中想了大概三百个开头,最后都放弃了:“我和火神——我和他,”他感到喉咙里有锉刀在来回擦动,阻止着他把后面的话说完,之后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丝。

“不仅仅……是朋友关系。”

黑子平静地放下手里的茶杯,面孔上没有半丝的惊诧。他的视线里忽然浸没了一种令青峰感到无地自容的情绪——这是站在一个有了丰富社会阅历的成年人的角度来回看两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在青春期度过的荒谬时光。青峰并不因那段记忆感到光荣和满足,更像是一颗深埋在树根下的时光胶囊——只有在他诉无可诉的境遇下才会挖出来,透过发黄老化的塑料外壳瞥上一眼。

“你们当时都太年轻了,又同为男性。”黑子宽容地抚慰他说:“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青峰皱起眉打断他:“我从来不希望那些东西发生,听到了吗?那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

他们关系的变化浇筑在火神大我最不幸的时光之上,也随着那段时光结束而彻底终结。

国三冬季杯半决赛前火神突然缺席,教练给出的理由是“家庭私事”。本来那场赛前安排中青峰是首发小前锋,最后让黄濑替了他,而他打了火神的位置。他跟黄濑向来不对付,两人差点在第二节中休时候因为一球一分干起来。青峰全程打得心烦意乱,他摸空给火神打了二十三个电话,发了无数条讯息都石沉大海。赛后他没有留下来参加庆功,所以也没搭上学校的大巴,而是带着被风干的结晶汗渍转了两班电车回到家里,穿过三栋房子来到火神家门口开始疯狂锤门。

他看得到窗子里一片漆黑,也知道百分之九十九没人在家,但他就是不甘心——他不甘心火神突然的杳无音信,不甘心他会在任何情况下将自己排除在外,不甘心意识到对方会就此不告而别的可能。

这份不甘在一个年少气盛的冬夜里,在低温和寒风中氤氲发酵,将青峰的面孔拂得通红。他一屁股坐在火神家铭牌正下方,如同一个驻守最后防线的士兵——好像只要这个铭牌还在,这片领土上的居民终究会回到这里。

火神大我最后确实回来了,但只有他孤身一人。

“青峰。”他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手里的包嘭地砸在地上。青峰抬头看着红发少年站在跟前喘息,头发蓬乱,面色慌张,外套衣襟开敞着,围巾歪歪斜斜地拖在一边,像是穿越了枪林弹雨。

“你丫,到底到哪里去了,连我的电话也不——”他最后的话被淹没在一个仓促的拥抱里。青峰硬邦邦地梗在当场,瞪大双眼。另一个男孩在奔波中积攒的沉沉呼吸此刻全部释放在他耳畔并被无限放大,如此亲昵,又如此心碎。

他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决定屈起手臂,那双将篮球把玩得无比花俏的手臂,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回拢动作,将冷冰冰的火神大我完完全全地框入怀抱中。

在火神洗澡的间隙,青峰花六分钟飘飘然地徒步回家拿他的换洗衣服。

“我今天不回来住了。”他严肃地宣布这件大事:“我要在火神家陪他过夜。他妈妈不在。”他义正严词地补充:“他怕黑。”

母亲完全没有反对,而是忧虑地看着儿子:“大辉,你要好好地安慰火神君。别再惹他了。”

“哈?”

“跟他说他妈妈的事我们都很难过,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说出来。他爸爸又在美国,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

母亲停下来疑惑地看他:“你不知道?”

青峰惊慌地想,完了,我被火神抱傻了,连正事都忘了问。怎么会这样呢?火神是他最好的麻吉,他们从不拥抱,他们只会干架(球场和游戏限定),凑零用钱买最新的篮球杂志,翘课凑着手机小屏在天台看NBA比赛,然后一起挂科留校补习被桃井怒骂。

拥抱听上去太过于亲密了——但是火神大我的手感是该死得好,他在自己怀里的感觉又是该死得正确。

“……所以说,火神太太今天下午在街上晕倒了,是隔壁的森田先生把她送到医院。”他终于意识到母亲正在说什么。

“然后呢?”

“检查结果不太好,CT显示她的脑部有一个很大的占位——”

“占位?”青峰急了,怎么尽是些他听不懂的东西。

青峰太太嫌弃地白了儿子一眼:“就是长了肿瘤。不过目前不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需要做进一步的病理查验。”她叹了口气,抬高胳膊男孩的脑袋:“比赛怎么样?”

“……赢了。”青峰忽然觉得嘴里充满了苦涩和沮丧。半决赛残留的肾上腺素在这一刻彻底从他身体里消退殆尽,只余下彻骨的隐痛和疲惫。

“妈,火神老妈会死吗?”

“大辉,别这么说。”他母亲面上瞬间浮上一层收敛的神情——青峰通常管这个叫做成年人面具。当他们决定隐瞒或者撒谎的时候就会这么做。“现代医学很发达,火神的妈妈一定会没事的。你也记得要这么告诉火神君。”

后来青峰才知道那天十五岁的火神大我在最冷的季节往返了三趟医院,而那时他正在体育馆内迎接全场的万众欢呼。这让他想起了小四的寒假,当他在温暖的被窝里迟迟不起,一个十岁的红发男孩正瑟瑟发抖地用外套仅存的余温试图挽救一只瞎眼兔子的性命。

何其孤独,又何其无辜。

青峰回到火神家里,他的发小正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背靠着沙发发呆,红发湿漉漉地淌着水,热度从上熄灭至发尾。青峰走过去蹲下来,把妈妈给的炸肉饼随手扔到一旁。他伸出手轻轻推了推火神的肩膀,对方慢半拍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青峰?”好似他才发现这儿多了个人一般,火神正推进在和他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青峰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的冲动和意志——如果他在这里无法保护火神不让他破碎而死,他也将把自己十五岁的驱壳永远遗留在这个寒冬。

青峰大辉从不思考,他只是行动。

他又上前一步,更用力地握住火神的手臂贴近他:“火神你饿不饿?”

“我?我不饿。”火神并不反感他的接触,青峰由此伸手去摸他湿漉漉的头发,水滴于他指尖顺其而下,又在高温的掌心里蒸发:“那你……睡觉去?去休息吧,火神,你需要休息。”他决断道。

火神小声说:“我不困,青峰。我在想我妈妈,你说她在医院会不会睡得不好?”

“不会的,”青峰认真地胡诌:“我老妈说医院里可好了,睡不着护士会发那种白色的小药片,一吃就睡了。”

火神看上去好像瞬间轻松了些,他闭上眼无意识地倚向另一个男孩的掌心,紧绷了一天的眉峰缓缓挂下来。青峰连忙坐下,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他从未有一天像现在这样感激爸妈给他的超规格身量。

青峰看着正前方漆黑的液晶电视屏里绰绰映出两个相依的人影,听见火神家墙上的挂钟在走秒,客厅的立式空调呜呜地吹着小风,临街窗外偶有汽车奔驰而过。然后他听到了轻微的抽鼻声,伴随着肩膀上的重量和温度,这片空间所包含的一切和它背后意味的一切几乎压得他难以呼吸。

我会淹死在这里吗?十五岁的少年想。

“今天医生说,他们需要一个病人家属来了解病情。”而火神的声音仿佛是从更深的深水区传来:“我说我就是病人家属,他们说把你的家主或者长辈喊来。我说我就是家主,只有我在这里。”

“你爸爸怎么说?”

“我快到傍晚才联系上他。这边,跟那里有时差。”火神缓慢叹息着:“他说他会坐班机尽快赶过来。”

“那很好。”青峰从小到大只见过火神父亲几次,那个长年在国外工作的男人在仅有的数面之缘里给他留下了毫不鲜亮的记忆。不苟言笑而沉默严厉,除了遗传给儿子的傲人身高,一切都同他的妻儿形成明显对比。

直到现在,青峰都始终认为火神更像母亲。

随和、友好、热忱,勃勃的善意和无伤大雅的小固执,惹眼滚烫的红发,弯起眼角的朗朗笑容,他们在擅于为他人营造快乐上是何等相似。可为何偏偏是他们必须遭受这世间最痛苦的不幸?

“青峰,你说,我妈妈会……会死……吗?”火神沉默着,又挣扎地小心翼翼地问,好似担心一说出口诅咒就会化为现实,却又逼迫自己过早去面对一个终极的答案:“就像斯伯特那样?”

“我不知道,火神。我不知道。”

青峰发现自己无法对火神大我撒谎。于是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他转过身去,今晚第二次地将红发少年紧紧地搂入怀中,仿佛要将他所有的痛苦都融化于此,又将所有伤害他的厄运阻挡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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