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爐貓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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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已表,夙愿未偿。

【零晃】故人

*是半年前的约稿。

*AU,背景大约是昭和时期。

*be注意。


【零】

“朔间家的少爷回来了。”

羽风薰在午膳时随口说。

大神晃牙没怎么在意,他正用筷子在碟中鱼肉上戳着,想把它分成两半。

倒是阿多尼斯多问了一句:“谁?”

“说起来乙狩君你没见过呢,”他说:“朔间家的大少爷,出去留洋的那个。”

“噢。”阿多尼斯一边应了声,一边不间断地扒了口米饭。

以羽风薰的个性,讲这事十有八九有缘由。听到有人应和,果然很快兴致勃勃地继续话题。

“听说他是回来结婚的。”他身子稍稍前倾:“朔间侯爵给他定了门亲事。对方好像是皇族的人。”

乙狩又点了点头,表示正在聆听。

“我又听说——”

“啪——”

“晃牙?”被打断的羽风扭头去寻发出声音的来源,看到灰发的年轻人正弯腰去捡地上的半块鱼肉:“你在干什么?”

大神晃牙头也没抬:“……筷子掉了。”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没有。”

羽风嘟囔着:“我说朔间零——”

“羽风前辈。”阿多尼斯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把空碗递到羽风跟前:“麻烦你再去帮我添碗饭。”

大神晃牙一直到羽风薰离开都没直起腰。薄薄的屋顶传来春雨稀稀落落的捶打声。阿多尼斯挺挺而沉默地坐着,从他这边角度刚好能看到大神的侧脸,年轻人死死抓着手中单根的筷子,咬牙涨红了脸,衬衣下肩胛耸动。

但乙狩阿多尼斯确认他没有在掉泪。

 

【壹】

漂泊在太平洋上数月,黑发青年带着蒸汽船上机械轰隆声响,西装肘部细微的褶皱,以及一只轻便的小皮箱,再次回到生养他的那片土地上。

“先生是第一次来县里?”

在码头雇了辆人力车,车夫倒是个能言的人,一路小跑还不忘介绍沿途人物景事。

“吾辈可像是异乡人?”

车夫没想这文绉绉的青年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自称,嘿嘿笑了两声:“要是有先生这模样的人,早就认得啦。”

青年不置可否地自语:“吾辈倒成了观光客了。”

片刻后他又道:“既然是客人,那你带吾辈到各处转一转如何?”

 

如此折腾了一圈,等朔间零真正到达府邸的时候已时过午时。管家岡田像是雕像一样站在外门侧,看到他时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异。

“零少爷,欢迎回来。这可真是……”

朔间零脱下外套,连同皮箱一起交给他,柔和道:“老爷子你倒是没怎么变。”

岡田在朔间家已有四十余年,期间勤勤恳恳地服侍着侯爵的父亲直到这一辈,家中大约一周前收到朔间零寄来的、回应侯爵指定婚事的信,说是大事不可草率,待他回家再做定夺。

朔间家的长子从小秉性傲慢自负,随性所欲,此时居然会这么快便乖乖地从国外回来,倒却是颇让人意外。

 

“我父亲呢?”青年跨过外门朝檐廊走去。朔间府邸整体一直都是旧式的日本庭院,虽然几座主屋在翻修时多少受到了西方建筑装饰的影响,但从外边看上去并没什么过大的改动。内湖里有一座中之岛,岛上种满了红枫,现在大概是可以欣赏的季节,连天祥院家那位品味挑剔的少爷也十分喜爱。岛后连陆地是座小桥,可以直接通往朔间家的祭拜先祖的神殿。

“老爷和夫人去静安寺听经了。我本在这儿等他的电话,可安排马车去接他回来。”

侯爵在年过五十后忽然对佛教有所热衷,在长子远渡重洋后变本加厉——这些朔间零在英国期间断断续续听到的消息,看来似乎确有其事。

“凛月呢?”

岡田欠身答道:“小少爷午后睡下还没起身,要我去喊他吗?”

“不用,”朔间零沉吟了一下:“一会儿父亲有消息了,让吾辈去接吧,正好去觐见一下。”

岡田虽对他的行程匆忙略感意外,却还是微微点头安排了下去。

 

静安寺本是莲巳一族的私人寺院,却因为前代天皇热衷佛教的缘故而兴盛,现在香火佛事不断,也修建的颇为堂皇。黑发青年特意在家换了套正式纹付羽织,拢着袖子在门口等小和尚进去通报。

寺院侧门掩在一颗粗壮的银杏树下,此时朔间零木屐下踩着一层厚厚的金黄色的叶子,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稍许陌生——他确实已经离家太久,脚底接触着皮革和木质的触觉并不大相同。明治之后,日本正处在快速的变革期,三年的时间足以使太多东西巨变隔阂。就在青年思绪想入非非之时,门扉被打开的声音传来,有人轻微咳嗽了一声。

“哟,好久不见了,莲巳。”朔间零朝那人眯眼笑着招手。

“真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莲巳敬人穿着一身青靛色的僧侣挂袍,皱着眉头,也不知是意外还是不满。这位是静安寺主持的儿子,由于宗教在国内政治上神奇的地位,他家寺院也常常是达官贵族造访之处,由此莲巳敬人也算是朔间零的旧识。不仅如此,他和现任县知事的天祥院侯爵家、华族日日树涉家也来往密切。

不过他本人好像不太在意这个,对着谁大多都是一副疲劳过度的面孔。

“约摸一个半小时前。”

“进来说吧。”莲巳敬人侧开身,把朔间零让进寺庙里。

 

“莲巳你的茶道好像更加精进了,吾辈深感欣慰啊?”

莲巳敬人熟练地搅动茶筅,跪坐的姿势却是端端正正纹丝不动。

“你那什么奇怪的自称……算了,你就算讨好我也没什么用。”年轻的僧侣摇头:“你还是有话开门见山地说吧,不然为了觐见侯爵,你也没必要跑这一趟。”

“哎呀,吾辈的心思还是逃不过挚友的眼睛啊。”朔间零也没半分被揭穿的窘迫,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视线落在榻上,那里有一片从窗外飘落进屋的杏叶,微微卷曲,叶边焦黄。

“莲巳这儿总是消息很灵通啊。吾辈在外三年初回日本,总要知道一些门路,不然不知就在哪儿遭了麻烦。”

莲巳敬人轻哼一声:“还有谁那么想不开给你找麻烦?”

朔间零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自从三年前那场乱斗后,斋宫家便没落了,天祥院家家势兴盛早已非新闻。日日树家的当家醉心于歌舞伎和歌剧,深海家外迁已经近两年。”

“朔间君,”莲巳停下手,皱眉看着对面悠然喝茶的青年:“你这次回来……究竟所为何事?我这儿也似乎有所耳闻。”

“婚事。”朔间零敛起嘴角:“我年纪也不小了,按照常理早该有家室。”

莲巳敬人总觉得这种循规蹈矩的话在他嘴里说来怪异至极,仿若无论谁说都绝不该由朔间零开口。这男人野心从未泯灭,却也难以教人猜透心思。

“罢了,不谈这个。”

莲巳摆摆手:“你也差不多去你父亲那儿吧。”

朔间零慢慢地把茶盅放在竹案上起身,他本就是个颜容身型俱佳的男人,在午后近晚的昏黄光线里身周柔和,似乎更显姿容清亮。

莲巳敬人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呐,莲巳,还有一事。”

朔间零问道:“吾辈离开日本前,在天祥院家寄养了一只狗。”

 

【贰】

大神晃牙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朔间零消息的人。

毕竟他早已离开朔间本宅三年,硬要说些什么关系,也不过是勉强认得宅邸里的那一张张脸。朔间宅也翻修过了,现在让他回去,大约是连路都可能找不着的。

他明明知道这些的事实,心里却还是梗着一根刺。这三年来,大神晃牙没有一刻不恨着朔间零,在真正听闻他消息的时候,却又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这个名字听上去那么陌生和冷漠,仿佛跟他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他回来了?回来结婚?那个张狂随性的朔间家大少爷吗?

 

“大神君,大神君?日日树大人在等了。”

“……啊,是。我听到啦。”被阿多尼斯喊了好几声,大神晃牙才回过神来,他急急匆匆地从枕头旁摸出一根绳子,将灰色的半长发扎起来。他午饭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披着头发,回了屋却一去未返,直到羽风喊了阿多尼斯来叫他。

自从朔间零忽然离家渡洋之后,大神晃牙本打算便这么留在本宅干活。没想到天祥院家的当家,天祥院英智某天上门拜访后指名带走了他。朔间凛月追出来问,对方却拿出一张契约说,这是朔间零卖给我的人。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朔间零的清隽的笔迹。

于是大神晃牙先是在天祥院家待了一阵子后,又被同一派系的日日树涉看中。现在成为了日日树自己开办剧团的专属囃子,和一些剧团的其他人住在剧院的寮舍里。

 

日日树涉是倾奇者。

他家世优渥,却从多年前起便行为乖张跳脱。彼时日本犹对夷人十分排斥时,他便不惜斥重金收集各种西洋之物——大到座钟乐器油画家具,小到刀叉餐盘钟表书籍无所不及。他亦是最早穿上西装制服的一批人,又特意请了牧师教授过国外的语言和文化。藩中格局变幻后,他倒戈天祥院家,却又在政局微妙时抽身,建立了藩中第一座剧院,一年来似乎全然沉迷于幻想世界带来的喜乐之中。

不过这座剧院当真造得极其奢华绮丽,连皇家都曾慕名造访过此地。

 

“Amazing!今天又是如此美妙的一天!!”

还没到剧院后台便听闻那熟悉至极的夸张声线,晃牙看了阿多尼斯一眼,暹罗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日日树涉很少亲自到剧院来,平日里多是游玩吟句,赏花观雪。大神晃牙从寮舍走出来时外头的天空灰蒙蒙的,完全没有秋日的爽朗,他显然并不擅长应付这位贵族少爷,皱着眉缩了下肩膀,但在日日树身旁服侍时间久了,也已经学会去过滤掉他话语中多余无用的部分。

而今天,年轻的乐师比往日更加心不在焉,视线始终停留在上好石砖的纹路上。

“朔间……”

“朔间?”

他张开嘴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什么朔间?”

在场的所有人都望向大神,日日树涉也止住动作,他今天穿了一件帕农纱笼,赤红的布料上点缀着刺眼的金属装饰,在一阵摇晃后停在大神晃牙面前。

“哦呀哦呀,说起来,大神似乎曾经是朔间家的人?”

“……是。”

“我们十日后公演,朔间零会陪同洞院宫妃的女儿一起观剧。”日日树露出一个沉醉的表情:“啊……年轻的男女……”

大神晃牙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只要有人提起朔间零的名字,他的心脏上就像箍上了一圈铁链,缓慢又沉重地摩擦。这种时候除了沉默忍受别无选择。

“所以!”日日树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少爷凑近过来的身上飘来刺鼻的熏香味,大神晃牙忍不住想后退,却被一把握住了肩膀。

“所以,大神觉得究竟是选西方歌剧、能乐还是歌舞伎?曲目呢?曲目选什么才好?零是我的挚友、我可不能让他失望而归。他更喜欢哪一种?”

大神晃牙在眼泪被呛出来的前一秒咬着牙说:“不、我不了解他。”

日日树涉失望地松开了他。

乙狩阿多尼斯轻轻拍了拍大神的背,好让他顺利地把那个喷嚏打出来。

 

“你没事吧?”

“……你指什么?”回去的一路大神晃牙还在因为熏香而不停地打喷嚏。

“没什么。”阿多尼斯想了想,语气平缓地问道:“大神君,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是指什么?”

“我……想去参军。”

“唉?怎么、怎么这么突然?”

“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做杂工。”阿多尼斯平时寡语少言,却并不是迟钝软弱的人。这一点大神比谁都清楚。因为不是完全的大和民族血统,皮肤黝黑的半暹罗人没有少为此吃苦头。

晃牙忽然觉得有些羡慕,他还穿着宽松的裙踞,秋日的温度有些凉意。

“所以,”阿多尼斯认真地问他:“大神君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或者说有什么愿望?”

 

愿望?他大神晃牙的愿望吗?

在朔间零走前,朔间零就是他的愿望。朔间零走后,他随波逐流地迷茫地活着。

现在朔间零又回来了。

——他的愿望却依然没有回来。

 

【叁】

朔间零回来有近一月,却很少见到朔间凛月。

他这个幼弟似乎在避着他,朔间零不是不清楚的,而为什么这么做,他也能猜个大致。朔间零自己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每天都脸捎笑容,待人有度。他性情大变的事实连驾马车的车夫都晓得了。

洞院宫的女儿名杏,是洞院宫和典治王家的长公主。洞院宫曾在几年前的樱花宴上对朔间家的少爷惊鸿一瞥。得知二十三岁的朔间零还没有结婚,便有了层结姻的心思,但毕竟是皇家、又是女方,反复暗示下朔间零却纹风不动,这事最后也只能草草作罢。

那年杏公主二八年华,而今年已是双十了,不知为何始终未婚。今年朔间零留洋归来,头一件事便是向典治王家提亲。

皇家婚姻需要向天皇征求敕许。朔间侯爵很快向宗秩寮征询意见,现在他们正在等宫内大臣的回令。这段时间朔间零还会让岡田去给公主送信,最近一封是邀约她去剧院观剧,并附上了两张剧院的客席票。

这一切都发生得迅速又有序,就好像有人从一开始就计划妥当。偶尔有人感到事情生得微妙,却也在少爷游刃有余的微笑里乖乖闭上嘴。

 

“少爷,您的信。”

岡田敲门进房的时候,黑发的青年正在写书法,侯爵在他留英前建造了这栋宅里唯一的西洋别墅,现在只有朔间零独自住在里头。他好像只有独处的时光才卸了那层和蔼的假面,清清冽冽地抿着嘴唇。岡田见他未应,便安静地立在书桌边,注目了好一会才看出写的是立花北枝的俳句。

密密麻麻的一张纸上,全部都是同一阙。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不知为何,岡田觉得朔间零握笔的手指在轻微地发抖。

 

“好久不写了,在洋人那里都是用的羽毛笔和钢笔。”青年写完最后一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少爷的字分毫未退步。”

朔间零笑道:“你就算奉承吾辈也没什么好处的,岡田。”

他瞥了一眼托盘里的信件,应该是长公主的笔迹,随口道:“放在一旁吧。”

岡田没有走,而是用手拿开上面那封,露出另一封黄色的信笺。

青年垂着眼睛看着,面上神色有几分龟裂。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他伸手取过信,似笑非笑地说道。

“该来的总是会来。”

“送信来的那位还未离开,说是要等到少爷的回复才走。”

 

伏见弓弦是头一次见朔间零。

他服侍的姬宫家两年前归顺天祥院家,军队出身的他竟颇得天祥院英智的中意,在照顾姬宫小少爷的同时,也一半成为了天祥院的心腹。对于这位天祥院曾经的手下败将伏见也是颇有耳闻。

天祥院家是靠着战争崛起的。戊辰战争期间天祥院拥护天皇,带领天皇军在东北区平定幕府残党叛乱,深得明治天皇的赏识。最后天祥院侯爵官居左近卫大将,而他的儿子,天祥院英智虽有武将之才却无武将之身,在旧乡藩中使了些手腕做上了藩知事。本来在无从政之心的朔间侯爵移交权柄之时,长子朔间零却突然发难,以至于天祥院英智折尽精力才将他逼出国去。

“能者必有软肋。”

在伏见进门前,天祥院英智意味不明地说:“伏见,你可以揣测一下,这位大少爷的弱处究竟在何处。”

 

朔间零笑脸盈盈地走下来,穿着一件丝质的白衬衫,小别墅楼梯平台处有一面硕大的琉璃。秋日的光线从他背后笼过来,让人觉得这个黑发的男子宛若从绮丽的幻想乡走近。他手里捏着一片金箔粉末的信纸,上面印着朔间家的家纹。

“有客远来,疏礼了。”

伏见弓弦颔身:“朔间少爷。”

朔间零没有让岡田来交回信,这一点已经足以让伏见吃惊了。更让他意外的还在后头,贵族青年叠好信纸让岡田装进一个双层信封里,双手递交过来。

“军人?”他和气地说。

伏见点点头:“陆军省。”

“英智身体可好?”

他抓着伏见弓弦的手,像是表达热忱和关怀,脸上也适时的带着关切的神色。但伏见只觉得一股力气框住了手腕——他自诩身体素质极好,竟暗暗挣了两把没有挣开。

这个男人!

伏见说:“英智大人身体无恙,正备着好茶等朔间少爷前去相谈叙旧。”

朔间零细细的眼神从他脸上刮过,忽然松开了手:“那吾辈改日叨扰。”

“大人还说,”伏见弓弦定力也是极好:“婚事有何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朔间零清爽地笑了出来:“这事尚未定论,吾辈也算是借英智吉言了。成不成都该请喝一杯。”

 

“大人。”

朔间宅外的古桐树下停着一辆造型普通的四轮马车,伏见钻进去后低头将回信递给马车里等待的人。

“如何?”

“不太好对付。”伏见弓弦实话实说:“是个难缠的人。”

那人又笑道:“待人接物?”

“面上有礼有节。”

“果然变得比从前收敛多了。”年轻的藩知事沉吟了一下:“去静安寺,听说他回来头一个便见了我那位刻板的挚友。”

 

【肆】

大神晃牙有一把长呗三味线。

他是剧院的囃子,吹笛的时候更多,于是那把琴就放在寮舍的墙头,极少取下来,琴身是上好的紫檀,成色怎么看都价值不菲——那或许是大神晃牙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同寮的阿多尼斯从未见他弹唱过,以至在走廊上听到琴弦声时心觉疑惑。薄薄的木门并不隔声,对方的嗓音底哑断续,唱的似乎是一首俳句。

反反复复只有几句词。

 

“大神君?”

阿多尼斯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大神晃牙停下拨子,就这么定定地望着走进来的同伴。他的眸子是金色的,像是窗外的杏叶的色泽,但叶边已经枯黄了。

“你没事吧?”

这是几天来,乙狩阿多尼斯第七次问这句话。

“琴弦的声音不太准。要校一下。”

“因为要用吗?”

“这次的曲目是《镜狮子》。”大神晃牙摇着头说:“我已经好久不弹三味线了。”

阿多尼斯一直觉得大神晃牙是个优秀的囃子,他很聪明,什么乐器上手都很快。他今天又发现他嗓子也很好。

“你应该站到台上去唱。”阿多尼斯说:“肯定很受欢迎。”

大神晃牙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手里的象牙拨子。

 

这把三味线一直到登台前一刻都没有校准。

那天下着秋雨,大街上的杂店早早打烊歇门,只有空荡荡的电车里坐着几个满面愁容的赶路人。中心剧院里却是灯火辉煌,铺着迎接贵客的红毯。朔间零和长公主的马车是紧跟着天祥院英智而来。马停步后朝着天空嘶鸣,鼻子吐着白色的气体一边踩踏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日日树涉穿着一身歌舞伎的戏服站在剧院门口,看着朔间零搀扶着长公主下马车——两人都穿着西洋的礼服,尤其是朔间家风度翩翩的少爷,墨色的西服剪裁匀称妥帖,微微蜷曲的黑发被一条丝带束起。潮湿石板上反射出橙色的光,映照着朔间零的精致的侧脸。

他居然没有带着仆从,只有长公主身边站着一个打扮规矩的老妪。年轻的少爷微微一笑,侧身作出请让的姿势,让长公主先行踏上台阶。

“公主殿下!还有好久不见的零!”日日树涉伸展双臂:“欢迎来到我的城堡!”

“那位也到了?”朔间零意味深长地问。

“正在席位上等着您。”

 

乙狩阿多尼斯发现事情有点不太对头是第三幕间,唱弥生的演员正准备要换上狮子面具,匆匆忙忙地从花道跑过。但是该准备换乐器的大神晃牙不见了。

“你看见大神了吗?”

他拉住正在整备戏服的羽风薰。

“看见了。”羽风薰说:“我看见他背着三味线出去了。”

“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场了。”

“他肯定去解手了。”羽风薰安慰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大神果然在幕间休息结束前回来了,但他浑身湿透了,像是在外头狂奔过一圈。年轻的乐师脸色煞白,背脊耸动着喘着粗气。他怀里抱着一把三味线,不知为何琴弦却断了。

“摔了?”

大神晃牙咬着牙,嘴唇不停地颤抖。

他其实长了一张相当让人误会的脸——并非生而不俊,而是眼角凌厉,拒人千里之外。此时此刻却没了那几分尖锐的东西的大神晃牙——紧紧搂着怀里坏掉的那把琴,面上恍然无光。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生生灭灭。

乙狩阿多尼斯忽然想起这种状况在两年前也曾经发生过。

那个时候他和大神晃牙并不熟悉——虽然生活在同一间寮舍里,但大神很少同人说话。那段时间,乐师好像沉浸在某种阴沉黏腻的情绪中,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又悄无声息的出现。

某次阿多尼斯意识到对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后忍不住出声喊了他——大神晃牙浑身湿透而且冰冷,呼吸粗喘,宛如一个溺水的人。

 

“大神君。”阿多尼斯用力去掰他的肩膀:“下一幕我来弹吧。”

他虽然平日做杂事更多,但晃牙总是不厌其烦地将吹弹的曲目一遍遍地教给他。

“如果我哪次不在了,乙狩你就顶我的位置。”他会这么说。

此刻好像就是那种情况。

灰发的乐师一脸茫然地盯着暹罗人的脸,很久之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日后来的几幕总算是未出差错地完成了。

柔柔弱弱的弥生带上狮子面具后在舞台上跳得气势磅礴。阿多尼斯困扰地思考着,一个人怎么可以迸发那么巨大的气力。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一样。

——但如果那根支柱塌掉了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

 

【伍】

朔间零在第三幕还没结束的时候就离席了。他和长公主,同天祥院英智一同坐在剧院的贵宾席位上。伏见弓弦和公主的老仆站在三人身后。

在朔间少爷离席没多久,伏见也离开了,但比对方更早地回座,端端正正地重新站着。天祥院英智瞥了他一眼,看到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便不动声色地又转过身去向长公主介绍舞台上的知名演员。

 

那个时候朔间零正一个人慢慢地走出剧院的侧门。他穿得十分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干净又孤独的气息,这种感觉很迷人,但他更像是旁若无人地去赴一场约会。

然后他如愿在屋檐下看到了他的约会对象。

那个留着灰色长发的年轻乐师正抱着一把三味线,半身淋在雨里却恍若不觉,低头望着前方不远处。他看上去和三年前比起来成长了不少——那是毋容置疑的,在朔间零离家的时候,大神晃牙尚未弱冠,还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而他和他的相识,要追溯到十年前。

 

朔间家老侯爵是个无心政治的人,祖上的家业有幸在时代变革中苟延残喘,但依然无法得知是否会在明日倾覆——而他唯一想得到的方法便是兴造了一座华丽的神宫来祭拜先祖故人,并要求他的一双儿子定期参拜。神宫在中之岛的枫林之后,需要从本宅渡船登岸。

朔间零却与父亲的性格南辕北辙——他头脑很好,个性傲慢且勃然,对新鲜事物永远兴致盎然,对于祖辈流传下来相当一些陈腐的传统却是心存疑虑。

“与其去期待死掉的人来给予庇佑,还不如依靠自己。”

这一点上他始终和父亲存在着巨大的冲突和矛盾。

迂腐而得过且过,沉迷于贵族游玩的家族氛围,不被理解和接纳的新鲜思想,每一样都使这个年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感到忧闷。

每次的参拜,他都要登上平坦的山丘,来到枫叶林的尽头,眼前是宽阔的草坪,草坪中央是粗砂铺就的甬道,甬道尽头祭祀先祖的祠堂、石灯笼、牌坊和石狮都肃穆井然地沐浴在晨曦里。清晨这一带的空气异常清新干净,仿佛进入一个用楠木做的容器里。在朔间零的认知中凡是称为美好的事物,在这座宅第里只存在于死亡的边缘。

当某个冬日的早上,黑发少年登上石阶站在神殿前的时候,只觉得枫叶的光影在眼前变幻,鸟啼也凌乱不堪。他双手合掌闭目,却一言不发。

“谁在那儿?”

他忽然睁眼出声斥道。

片刻后,神宫后面的树丛动了动,走出来一个人影。

说那是人影都不算准确——不过是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小鬼,顶着一头蓬乱的灰发,怯生生地立在朔间零面前三丈外的泥雪地上。

 

明明是小雪已过,那孩子不过穿一件单薄的浴衣,脚上的木屐也磨得看不出颜色。他脸上的表情让黑发少年想到了被遗弃的幼兽,浑身上下没一处入眼,唯有那双眼睛明亮灵活,生机勃勃。

神宫龛上的祭品数次减少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父亲喊人追查了几次无果,便婉转地朝长子施压。朔间零大多数时间都显得郁郁而心不在焉,父亲在向他提出此事时,他正望着手里的古茶杯,心里升腾起一阵莫名的痛快。但他终究还是应了下来。于是在几次检查供品情况后,朔间零特意起早,不出意外地堵住了这个遭天谴的小毛贼。

 

小贼袖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是人赃俱获。此时只要朔间零喊一声,神宫外逗留的家丁便会冲进来将他摁倒在地。但黑发少年没有那么做——因为对方、那个孩子,即使在这种本该落入困境的情况下,竟没有什么逃跑的意思。他紧紧捏着衣袖垂着头,视线却时不时地投到自己脸上。

他竟是在偷瞧我?朔间零意外地暗慨。

“你怎么进来的?”

少年朝着瘦弱的小鬼发出第二声提问。

对方背脊一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他的嘴唇薄且干裂,在一对颇显孩子气的虎牙下反复蹂躏着,面上出现些微抗拒的神情。

 

两人便像这般耗着,朔间零率先放弃了。他朝前走了一步,小贼也朝后挪了脚步,却依然没有跑开,只是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朔间家的少爷停住动作:“偷吃祭品是对先人不敬,你这家伙不怕遭谴?”

他本意是随便说些话留住对方,没料那小鬼竟忽然张口呛道:“你才是,每次从不认真祭拜,总是装装样子,说要遭天谴的话你才是头一个吧?”

未等朔间零露出惊讶的表情,小贼自知失言,捂了嘴满面通红地拔腿就跑——可他又怎跑得过剑道精进的少年,没跑开两步便被朔间一把抓住了胳膊。

那条胳膊几乎在他的一握之下,骨头上覆着薄薄一层皮肉,却硬邦邦地硌得生疼。

 

“放、放开我!”灰发的小鬼挣扎起来。

朔间零一言不发地硬拽着他往神龛前走,对方终于露出了惧怕的神色,眼泪开始在眶里打转,却扛着没有求饶。

“混、混蛋!别以为你有些权势就可以这般欺负人!”

毫无威力可言的咒骂声、在朔间零将剩下的祭品糕点全部塞进他衣袖里的那刻戛然而止。

“你、你这是做什么——”

朔间家年轻的少爷笑脸盈盈,细长精致的眉眼上挑,在冬日的空气里拨开一层涟漪。

“既然这些祭品对我无用,你喜欢便都拿去好了。”

朔间零看着灰毛小鬼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松开了手:“不止是今日,往后凡是我在,你都可以来。”

“当然,与此相对的——”他顿了顿又道:“你把名字告诉我如何?”

 

【陆】

大神晃牙。

那小毛贼倒是有着一个独特又让人难忘的名字。此时再回想起这段往事,朔间零心中依然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情愫。这一切从开始便出了巨大的偏差。

起先不过是对于迂腐家风的违逆心理作祟——那个偷吃祭品的小偷竟成了那时唯一一个同自己有共鸣的人,就算在对无聊神明、旧俗的抵抗和无礼上。

更何况对方竟每次都如约而至,大清早不辞危险翻过神宫后山,只为等待前来独身参拜的朔间零。

不再是供品,而是更多精巧细致的点心,水果,甚至是连见都没见过的新奇东西。少年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思像豢养家犬般想方设法留住这只幼兽。

他同他说学校里的事,新鲜的知识,讲变革和进步,讲西方的科学。连字都不识的半大小鬼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听他说完每一句话。

大多数情况下,大神晃牙都是在仰望他的。

就这一点来说,朔间零实在太过清楚了,他平日看似自持而冷淡,实则对未知的事物抱有无限的热情和渴望。黑发的少爷唯独这个时候才会卸下所有的负担和假面,不用在意自己的言语和行为是否会令他人惊慌失措——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大神晃牙永远都会用炽热的眼神望着他。

就像在看一抹高高在上的华丽幻想。

——就让他保持这样虚华的幻想吧。

朔间零始终这样暗想。

 

如此荒唐的状况竟持续了整整大半年,直到被父亲的家丁发现。朔间家的大少爷自小优秀、面上乖顺,几乎很少有违逆父亲的时候,独独在这件事上一步不让。

他终于将自己性格上激烈、叛逆、极具控制欲望的一面翻了出来见到天日。

“如果你有什么不满,父亲。”

黑发黑眸的少年嘴角还留着微笑:“现在便把这个家主之位让给我坐如何?我知道凛月对这种事毫无兴趣,你除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还是说你可以忍受不是你血脉的人来接你的爵位?”

作出最后让步的朔间侯爵最终同意让大神晃牙成为朔间零的学仆和伴读,他心灰意冷地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认识自己的长子。而那个当初在神龛前偷祭品的小贼就这样被彻底留在了朔间零的身旁。

 

而自己,究竟有没有过问过大神晃牙的意愿呢?你是不是愿意陪在我身边?你是不是愿意放弃其余人生的可能?你是不是……

朔间零偶尔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也在那个亦步亦趋的小鬼前未置一词。

收留晃牙后开始朔间零带着他上学,教他一些基本的礼仪,甚至从头开始教他认字写字,发现他在乐律上有天赋,又送他三味线让他弹琴。

他教他写立花北枝的名句。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这是大神晃牙最喜欢的一阙词。他虽然无法用语句来解释其中的意境,他喜欢的理由也十分之简单。

这是朔间零最早写给他的完整的俳句。

这是朔间零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给他的。

这首词,好像就是在写这个黑发黑眸,不可一世的年轻少爷。

 

事情后来发生意外之变是两人相熟后某次哄他喝酒,不胜酒力的大神晃牙竟又吞吞吐吐地诉出了另一个事实。

“在被发现前……凡是我参拜之日,你每次都来?”

“啊可恶、你想笑就笑啦。”大神抱着膝盖,他那时已长高长壮实了些,灰色的头发留长,已经能在脑后扎出一个发髻,脸上晕着两摊酒色:“我从没见过像少爷那般好看的人——”

他嘀嘀咕咕地歪着头,露着困扰又希冀的神情。

 

比自己意识到更早之时就被这样的人注视着,这件事在朔间零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震撼。相处愈久便会发现那孩子虽出身穷困但质朴腼腆,不失聪敏,这和贵族之间和皇家学院里那些装模作样的同龄者们相比实在太过不同。

“喂,晃牙。”

“……什、什么。”灰发的男孩侧过头,迷迷蒙蒙地看着他。

朔间零将嘴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晃牙,我发誓会实现你的愿望,给你一个又公平又自由的新世界——所以你要一直陪着我、就这样仰望我。直到那一刻前都绝不允许离开。这是命令,晃牙……这是命令。”

说完,朔间零在大神晃牙的唇边擦过一个像是契约般的浅吻。

 

这个吻成了一场真正悲剧的开始。即便另一位当事人在第二天醒来后毫无记忆,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过了。

朔间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绝不是爱情,甚至连仰慕的回应都称不上。朔间零必定将在未来博爱地爱着所有人,他有自己必须实现的价值和野望,他是一个出生就注定被仰望的人。

而大神晃牙也绝不是特殊的一个……他也绝不会知道自己望着的是怎样美丽却无情的幻想。

所以当朔间零用最不可反驳的语气命令着大神晃牙必须留在他身边的时候,也从未想过是自己会亲手将他从生命里剥离开。

 

“晃牙,”朔间零一如当年在某个清晨,早起划着船漂过落遍红叶的中之湖,去赴一个在神宫前的约定:“你还是来的那么早,等吾辈很久了吧?”

大神晃牙听到响动抬头看向他,时隔三年未面,那双眼眸里磨灭了太多熟悉的东西,仿佛有些陌生。大神在与他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神色微动,很快恢复了平静。

“晃牙,你还带着吾辈送你的琴?”

直至此时,灰发的青年依然一言不发,就像两人初遇时那般。

“你好像变高变强了很多。”朔间零倒也不觉得尴尬,自言自语地往前走着:“看来那位大人,天祥院君,将你照顾得很好呢。这样吾辈也就放心了——”

大神握着琴的手背露出清晰的筋脉,雨水从额发上滴落流淌。夜深时街上几无人影,偶尔有杂音也被剧院里的演剧声尽数吞没。

直到朔间零走到他面前一尺之处,三味线砰地一声落在了水塘里溅出水花。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在夜幕里一闪而过直直朝贵族青年的脖子而去。

 

【柒】

天祥院英智的身体实在说不上好。

他常年易病,有时一卧床便是数月,但即便是这样的身体状况,他依然是毫无疑问的武斗派。天祥院家作为靠着戊辰战争起家的军事家族——他们同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由于地方藩知事可以拥有一定的军队,天祥院英智放弃了在将军任下做闲职的官位,回到藩中将碍事者一个一个地清扫——他做的十分利落和顺畅,直到遇到了朔间零。

他和朔间零是在莲巳家的寺院里第一次见面的。

 

黑发黑眸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皇家学院的黑色制服,跪坐在榻前品茶。神色明明平静无澜,却在午后的阳光里跳脱而傲慢。哪怕是同天祥院问好时也未失礼节,但从未掩饰自己不可折的强势。

天祥院仅瞧一眼、交谈三语便知此人极其难以对付,大约是生平仅见的对手。两人在关于变革和对于西方思潮政治的引进上颇有相同之语言,但在如何实施上意见却大相径庭。

天祥院认为万事不破不立,如果不流血是无法让现在的当权阶级低头。而朔间零则认为应该找潜移默化的改革之路,不到必要时绝不动用武力。

两人相互之间难以说服,又十分清楚手握权力才能实现野心的现实,两人各自在地方又有相当的影响力和实权。天祥院英智难得地心觉烦躁,视线不知不觉被院里杏树下靠着小憩的灰发少年吸引。

——他身上盖着质料华贵的披肩,绣着朔间家纹。

“那是谁?”

“我的贴身学仆。”朔间零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

“学仆?”天祥院疑惑道:“若是您的下仆,怎会不顾主人在树下小眠?”

朔间零眉梢一挑,放下手中的茶盅:“确实是我疏于教诲,这事若大人瞧不惯。”

青年顿了片刻,笑道:“还请您多多海涵了?对了,莲巳,羊羹一会儿让我带点回去……家里有人口甜。”

这句话之后,天祥院再未曾提到过那灰发少年的事。

 

四月后,幕府下敕令裁去各藩大名之位,开始任选藩知事和普通的华族。失去和朔间零谈判耐心而陷进困境的天祥院英智,忽然想到了某个午后那棵尚未转黄的杏树。

朔间零太高傲了,高傲到以为自己能将手中之物尽数保护完美。所以当他意识到大神晃牙从自己身边失踪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焦急担心而是勃然而怒。

“他竟敢一声不吭就离开?”

在岡田眼里,这位实质上已然是朔间家真正当家的男人极少失态。

“是不是我最近太忙而冷落他了?”派人搜寻后,朔间零在庭院里踱步等着消息,他也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变化异常:“晃牙、晃牙。你也没有资格埋怨我,因为这是当初约定的事情!你怎可不识好歹!”

在持续了无音讯的三日后,天祥院家的马车停在了朔间家的门口。天祥院英智没有下车,却向朔间零发出了上车的邀请。

藩中的政局就此急转直下。

——没有人知道朔间零和天祥院英智究竟在马车上谈论了些什么。只知当天晚上大神晃牙便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朔间家,没过多久天祥院出任藩知事,而几乎同一时间朔间零突然宣布要远渡重洋留学。

他几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除了一纸的契约书——将大神晃牙转交给了天祥院。

 

“所以,当初你究竟做了什么?”

某日莲巳敬人向天祥院英智问起当初之事来。金发的年轻藩知事只是微微笑道:“剑道之中,需保护头、臂、腹、咽四处。是因为人心知这四处是柔弱部位,极易受伤。而剑客对垒,总会先用器具护好软肋——但如果身上出现了第五处致命点却不自知的时候。”

天祥院慢慢道:“只有被逼到绝路才会醒悟,而那个时候……从未在保护上花费心力的人,已经来不及作出更多的反应了。”

莲巳敬人无言地看着他。

“莲巳你定然在心中叹我卑鄙吧?可两方对弈,兵不厌诈。我为了达成我天祥院的目标,势必没有选择手段的余裕——更何况对方是朔间零呢?”

“你达成所要的结果了吧。”

“并不尽然。”天祥院笑容一敛:“那个男人——朔间零在舍弃弱点和保护他之间……选择了令人意外的第三种方式。这才是他真正棘手的地方。”

“什么意思?”

“他选择将弱点当成筹码,一枚与我做赌的筹码。他把大神晃牙交付在仇敌的手上,并且利用这一点牵制我警告我。让我看着那个小子就得记起他,却又拿这一切无可奈何。”

 

——我会如你所愿。然后……这家伙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的保护他了,天祥院殿下。

黑发男人在经历过失态和煎熬后,神色淡然仿佛无事发生。

你要记住,只要他有任何一点的生命之虞,你就彻底失去了能绊住我朔间零的最后一条绳索、一旦到了那时,我今日所受一切,必对你加倍偿还。

 

“他若是某日回国了该如何?他不可能永远呆在伦敦。”

“他当然不可能不回来。他若真就此败退也未免太过无趣。”天祥院英智无声地举起手中的茶盅:“那我只能让那个弱点,成为杀掉他的利刃了。”

 

【捌】

朔间零回到剧院坐席的时候表情神色并无变化。只是上好的礼服湿了大半,领口处像是被利器划过一般裂了开来。

他低头朝面露忧色的长公主低声说了几句话,对方点点头似乎平静了下来。

“外面天气如何?”

天祥院没头没尾地笑问道。

朔间零抬头看了他一眼:“实在是糟糕的雨。不过伦敦的天气可比日本无常多了,吾辈早已习惯,并不觉得不适。”

“真是那样便好了。”

天祥院不置可否地结束了话题。

那天直到剧目落幕,两人都未再多言,只在最终离开剧院时疏离地寒暄了数言。朔间零身上的傲气尽数收敛,始终没有半句令人不快的言语。日日树涉在剧院门口送行,朔间零站在马车前望着这方良久。

穿着夸张戏服的长发男子忽然停下动作,朝那个黑发青年伸手作出一个既像邀请又像告别的姿势。

“零以为这次的戏目安排还是否满意?”

朔间零点点头:“不愧是你。”他说完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又说了一遍:“不愧是你,日日树涉。”

日日树涉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藏在怀里的东西,可要归还回来啊?”

朔间零一哂:“这本就是我的东西,谈何归还?”

“送给他人之物,也没有再次索要回来之理。”日日树涉遗憾地摊手:“若要归还,随时恭候欢迎。”

 

天皇征求敕许没多久就批示了下来,宗秩寮的大臣还亲自前往朔间家交付敕令。在天皇看来,这种带有极强政治意味的联姻永远多多益善。此时离朔间零从英国归来不过月许,订婚之事便已提上日程。

乙狩阿多尼斯自然是不会清楚藩里为何会突然热闹起来的缘由的,对于他来说,因为数日前淋雨而病倒的同僚才是他此时最为关心的事情。

“大神君,我带药回来了。”

无论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医馆看病,大神晃牙的状况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时候——他脸上因为高热而升腾起红晕,浑身微微颤抖着,却安安静静地咬牙不发出一声呻吟。

他怀里死死抱着那把摔断的三味线。

 

阿多尼斯摇摇头,重新打了一盆冷水,又将药放在大神晃牙枕边。

“这两天藩里不知为什么特别地热闹,我拿药的时候路过朔间侯爵家——就羽风君说的那位少爷,上次来观剧的那位。门口来来往往不少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大神晃牙睁看眼,迷茫地看着他。他有些索瑟的神情让乙狩阿多尼斯莫名想到了被人遗弃的兽类。

“什么时候了?”

“快晚上了。”阿多尼斯说:“把药喝了,我在这儿陪着你。”

大神慢慢地点点头,乖乖半坐起来拿过药碗。

 

乙狩阿多尼斯几乎是惊醒的,当他醒来时已算是夜深——在让大神喝药之后他便一直坐在褥榻前照看,直到入夜后不知不觉地睡着。他一瞬间意识到房中并不仅仅只有他和大神两人时,还未来得及开口出声,已有人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阻止了他。

“不要出声。”

房里并未点灯,一片昏暗。那人的声线在黑暗中显得清冷又低沉,却带着一贯施令者不可违逆的威严。

阿多尼斯冷静下来后便能听到榻上大神规律的呼吸声,稍稍地放下心来。

“……你是谁。”

“吾辈是……”对方顿了顿说:“大神晃牙的旧识。没有恶意,只是听说他病了,来看望他。”

暹罗人捏紧拳头侧过头,看到了在半昏的月色下一个高个男人的轮廓,穿着和服和羽织,微卷的发披散在肩膀上。这人的样貌出众,哪怕只有见过一眼也很难相忘。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大少爷,现在应该不是什么探病的好时候。”

朔间零微微叹了口气:“吾辈也有吾辈的难处。”

他见阿多尼斯没有退让的意思,收回手掌后退了半步,就在暹罗人以为他要出手时,那位高高在上的贵族侯爵竟向他欠身鞠了一躬。

“……拜托了。”

一句拜托口气平平淡淡,却在阿多尼斯听来如雷贯耳。仿佛有无数情绪扎在里头,看似闷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却将人心膨胀到极致。

 

乙狩阿多尼斯虽寡言却并非无情迟钝之人,大神晃牙自从得知朔间零归国的消息后失态连连,只是他本着对方不说也绝不多问的原则从未向大神探听过,此时此刻看来,确实与面前之人脱不开干系。

阿多尼斯沉默半晌:“只能一刻。”他又补充道:“如果大神出了什么事,我不会……原谅你。”

朔间零也不恼他无礼:“多谢。”

在暹罗人走出门外那一瞬,有人在他身后道:“吾辈很高兴,晃牙能交得你这样的挚友。”

 

阿多尼斯一出门便知朔间零是怎么进来的了。

日日树涉正站在寮舍窄小的院子里,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在月光下独自跳舞。阿多尼斯虽对自家雇主的性格无奈颇多,但不得不承认他在乐理和歌剧上惊人的天赋。

“虽然有不解风情的不速之客,但这依然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啊!乙狩君!”

“日日树大人。”

日日树涉停下舞步:“哦呀,看样子你相当地迷茫呢。是对那位大少爷的造访有所疑惑吗?”

阿多尼斯蹙起眉头:“他和大神是……什么关系。”

“关系啊,这个词用得可真是奇妙。”日日树难得地露出思考的神色:“是所有物和所属者,是本不该相交却相交的线,是囚徒和囚禁者,是一箭穿心的毒箭和被猎者——是什么呢……”

阿多尼斯露出不解的神色。

日日树涉喃喃道:“他既然来了,看来是已下定决心来归还所欠之物。到底还是脱离不了世俗的牵绊,可怜可悲啊朔间零!”

 

正是他花了心思置信给远在英伦的旧友,信末寥寥数语提到大神晃牙出任务而受伤的现状,实则半真半假地试探了他一把。

没想到那人当真急匆匆地归国,本以为是前怨已解、心扉已开,不料对方更有打算。朔间零从未一刻放弃过在日本国内的政事,长公主的婚事早已定在日程,只是无法下定最后决心。

——那是一封弄巧成拙的信。

当朔间零意识到自己在未与大神晃牙相见的三年后,依然无法摆脱对他的牵绊,这一切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玖】

大神晃牙自从朔间零离开后便很少做梦。即使做梦,也从不曾梦到过他。

天祥院英智并不曾实质地伤害过他——还不如说那个一向优雅从容的男人在见到他时多多少少会流露出如坐针毡的神情。大神并不清楚这究竟事出何因,但也许由于这一点,他没过多久就被交付在了日日树涉手中。

日日树涉看似是个成天吟诗唱剧游玩嬉戏的贵族公子,实则再为天祥院管理着相当一部分的权力,其中也包括了某些不见天日的勾当。

“在这种环境下,大神君,你除了自己强大起来别无他法。”那一刻长发飘飘的男人将金属器交付在他手里:“你如果还怀有对某人无数的疑问和不解,甚至是恨意也好、温存也罢——请你保证自己能存活到与他再见的那个时候。天祥院英智不会容忍你太久。”

 

事实证明大神晃牙绝非是个优秀的暗杀者。他并非不够强大,而是失败了他一生一次最重要的任务。

在某个雨夜,大神晃牙从三味线中抽出匕首,划向那个黑发青年的脖子时,他的刀刃注定无法达到目的地。

他望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三年来无数溃烂在心中的疑问却半句也无法开口。他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背叛自己,为什么打破承诺,为什么将自己送到敌人手中……又为什么突然回来。

他性格向来自由坚持,遇刚则刚。唯独这一次服了一生最后一次软。

“不要……娶她。”

灰发的暗杀者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却根本不愿抬头看那张他思念了千万遍的脸。

如果现在是在神宫里就好了。

大神晃牙浅浅地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一定还有最后的勇气,哪怕被人当贼捉住,也不想离开地要多望那人两眼。

“……抱歉,晃牙。”

这就是那个人给出的最后的答案。

 

“抱歉,晃牙。”

大神晃牙终于做了一个安心而长久的梦。他明明生着重病,却感触如此清晰。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四年多前的一个午后,他坐在檐廊下磕磕绊绊地用三味线弹唱立花北枝的俳句。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晃牙,不对哦。这句不该这么弹。”

朔间零枕在他的膝盖上,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安安静静地覆着。阳光明亮却不刺眼,投在他身上将他精致挑眼的五官勾得纤毫可见,莹莹地宛如在发光一般。

大神一边读着,却心不在焉,总是偷偷去望他的主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读不通顺。朔间零忽然笑着睁眼,将那双心猿意马的眼睛逮了个正着。

“晃牙。”

大为窘迫的大神晃牙扔了手里的象牙拨子,涨红脸别过头不再理他。

“抱歉,晃牙。”

朔间零笑着道歉,伸手将拨子拾起重新送还他手中:“原谅我吧。”

 

我又怎么会不原谅你呢?

大神晃牙低下头,感受着朔间零的手指在自己的鬓角和额头轻轻抚过。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几乎不愿醒来。那个男人手掌的温度宛如实质,几乎可以让他在一瞬间平静下来。而他的声音也就响在耳边,说着轻轻巧巧的话。

是啊,我又怎么可能不原谅你。

你是心怀野望的贵族少爷,你的目光远大高尚,绝不可以为我驻足停留。你答应我的新日本,我也不过是其中济济的一员罢了。

你只要站在那里,而那个灰发的小毛贼躲在树丛后望着,这样便足够了吧。

可是这样一来,又有谁能来排解你无边的寂寞呢?

 

“大神。”

第二日大神晃牙的烧便退了。乙狩阿多尼斯进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那儿发呆,面色缓和了很多。

等阿多尼斯走近,才发现他正盯着手里一把象牙拨子。

“大神君?”暹罗人又喊了他一声。

“啊,恩。早上好。”灰发青年匆忙地抬起头:“早上好,阿多尼斯。”

“最近一直在下雨,今天天转晴了。”阿多尼斯说:“你感觉怎么样?”

“应该不烧了。”大神晃牙用手探了探凉凉的额头,他忽然出声问道:“昨晚有没有……算了,没什么。”

“拨子是日日树大人在剧场外捡到的。”阿多尼斯说。

“是这样啊。”

大神晃牙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有些遗憾,又好像有些释然。

“一会儿出去走走吧。”

 

今天是朔间家大少爷和典治王长公主订婚的日子。由于两边都是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年轻人,将十分西式的订婚宴摆在了朔间宅邸的庭院内。

由此当大神晃牙和乙狩阿多尼斯路过朔间宅的时候,门口的有家仆在向路人分发喜宴的糕点。

看到灰发青年和暹罗人走过,竟也塞了两份给他。

大神晃牙在街边的小店门口的长凳上坐下,阿多尼斯早就把糕点吃光了,看着对方把印着朔间家纹的纸摊开来,露出里面的两块羊羹。

“挺好吃的。”阿多尼斯简短地评论。

“我知道。”大神晃牙这样说着却并没有动作,而是垂头看着:“好像神龛上的祭品。”

他没头没尾地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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